第二章 天下劍術天上來

陳平安喝著酒,看著忙忙碌碌的大掌柜,有點良心不安,晃了晃酒罈,約莫還剩兩碗,鋪子這邊的大白碗,確實不算大。

陳平安伸手招呼疊嶂一起喝酒。疊嶂落座後,陳平安幫忙倒了一碗酒,笑道:「我不常來鋪子,今天借著機會,跟你說點事情。范大澈只是朋友的朋友,而且他今天在酒桌上,真正想要聽的,其實也不是什麼道理,只是心中積鬱太多,得有個發泄的口子,而陳三秋他們正因為是范大澈的朋友,所以他們反而不知道如何開口。有些酒水,埋藏久了,一下子突然打開,老酒甘醇,最能醉死人。范大澈下次去了南邊廝殺,死的可能性,會很大,也許他覺得這樣,就能在她心中活一輩子。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我喜歡往最壞處想。白白挨了范大澈那麼多罵,還摔了咱們鋪子的一隻碗,回頭這筆賬,我得找陳三秋算去。疊嶂,你不一樣,你不但是寧姚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接下來的言語,就不會顧慮太多了。」

疊嶂玩笑道:「放心,我不是范大澈,不會發酒瘋,酒碗什麼的,捨不得摔。」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道:「你對劍仙,作何感想?遠處見他們出劍,近處來此飲酒,是一種感受,還是……」

疊嶂想了想,道:「尊敬。」

疊嶂猶豫了一下,補充道:「其實就是怕。小時候,吃過些底層劍修的苦頭,反正挺慘的,那會兒,他們在我眼中,就已經是神仙人物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小時候每次在路上見到了他們,我都會忍不住打擺子,臉色發白。認識阿良之後,才好了些。我當然想要成為劍仙,但是如果死在成為劍仙的路上,我也不後悔。你放心,躋身了元嬰境,再當劍仙,每個境界,我都有早早想好要做的事情。只不過至少買一棟大宅子這件事,可以提前好多年了,得敬你。」

陳平安提起酒碗,與疊嶂的碗碰了一下,然後笑道:「好的,我覺得問題不大,崇拜強者,還能體恤弱者,那你就走在中間的道路上了。不光是我和寧姚,其實三秋他們,都在擔心,你次次大戰太拚命,太不惜命。晏胖子當年跟你鬧過誤會,不敢多說,其餘的,也都怕多說,這一點,與陳三秋對待范大澈,是差不多的情形。不過說真的,別輕言生死,能不死,千萬別死。算了,這種事情,身不由己,我自己是過來人,沒資格多說。反正下次離開城頭,我會跟晏胖子他們一樣,爭取多看幾眼你的後腦勺。來,敬我們大掌柜的後腦勺。」

疊嶂提起酒碗,與陳平安輕碰,又是飲酒。

陳平安笑道:「接下來這個問題,可能會比較欠揍。事先說好,你先跟我保證,我話說完後,我還是鋪子的二掌柜,咱們還是朋友。」

疊嶂笑道:「先說說看。保證什麼的,沒用,女子反悔起來,比你們男人喝酒還要快。」

陳平安有些無奈,問道:「喜歡那帶走一把浩然氣長劍的儒家君子,是只喜歡他這個人的性情,還是多少有點喜歡他當時的賢人身份?會不會想著有朝一日,希望他能夠帶著自己離開劍氣長城,去倒懸山和浩然天下?」

疊嶂臉色微紅,壓低嗓音,點頭道:「都有。我喜歡他的為人、氣度,尤其是他身上的書卷氣。書院賢人,多了不起,如今更是君子了,我當然很在意!再說我認識了阿良和寧姚之後,很早就想要去浩然天下看看了,如果能夠跟他一起,那是最好!」

疊嶂很快就神采飛揚起來,道:「如果真有他喜歡我的那麼一天,我也只會在成為劍仙后,再去浩然天下!不然就算他求我,我也不會離開劍氣長城。」

陳平安嘖嘖道:「人家喜歡不喜歡,還不好說,你就想這麼遠?」

疊嶂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神采奕奕道:「只是想一想,犯法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道:「與你說個故事,不算道聽途說,也不算親眼所見,你可以就只當是一個書上故事來聽。你聽過之後,至少可以避免一個最壞的可能性,其餘的,用處不大,並不適用於你和那位君子。」

那是一個關於痴情讀書人與嫁衣女鬼的山水故事。

用情至深者,往往與苦相伴。「痴情」二字,往往與辜負為鄰。

陳平安當然不希望疊嶂與那位儒家君子如此下場,陳平安希望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只不過這裡邊有個前提,別眼瞎找錯了人。這種眼瞎,不單單是對方值不值得喜歡。最可憐之人,是到最後,都不知道痴心喜歡自己的人,當初為何喜歡自己,最後又到底為何不喜歡。

就像起先陳平安只問那范大澈一個問題,言下之意,無非是俞洽是否知曉你范大澈寧肯與朋友借錢,也要為她買那心儀物件。這般女子的心思,你范大澈到底有沒有瞧見?是不是一清二楚,也依舊接受?如果可以,並且能夠妥善解決這條脈絡上的枝葉,那也是范大澈的本事。

若是真的完全不清楚,從頭到尾迷迷糊糊,范大澈顯然就不會那麼惱羞成怒。顯而易見,范大澈無論是一開始就心知肚明,還是後知後覺,都清楚俞洽是知道自己與陳三秋借錢的,但是俞洽在知道他的這種付出的前提下,選擇了繼續索取。范大澈到底明不明白這一點意味著什麼?他不明白。范大澈興許只是依稀覺得她這樣不對,沒有那麼好,卻始終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去解決。

范大澈只知道,離別之後,雙方註定愈行愈遠,所以他恨不得將心肝剮出來,交給那女子瞧一眼自己的真心。

范大澈如此毫無保留地去喜歡一個女子,有錯?自然無錯,男子為心愛女子掏心掏肺,竭盡所能,有什麼錯?可深究下去又豈會無錯。如此用心喜歡一人,難道不該知道自己到底喜歡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就像陳平安一個外人,不過遠遠見過俞洽兩次,卻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名女子的上進之心,以及暗中將范大澈的朋友分出個三六九等。她那種充滿鬥志的野心勃勃,純粹不是范大澈身為大姓子弟,保證雙方衣食無憂,就足夠了。她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僅憑自己俞洽這個名字,就可以被人邀請去那劍仙滿座的酒桌上飲酒,並且絕不是那敬陪末座之人。落座之後,必然有人對她俞洽主動敬酒!她俞洽一定會挺直腰桿,坐等他人敬酒。

陳平安不喜歡這種女子,但也絕對不會心生厭惡,他理解並且尊重這種人生道路上的眾多選擇。

范大澈理解?完全不理解。

疊嶂聽完了君子賢人和嫁衣女鬼的故事,憤憤不平,問道:「那個讀書人,就只是為了成為觀湖書院的君子賢人,為了可以八抬大轎、明媒正娶那個嫁衣女鬼?」

陳平安點頭道:「從來如此,從無變心,所以讀書人才會被逼得投湖自盡。只是嫁衣女鬼一直以為對方辜負了自己的深情。」

疊嶂竟是聽得眼眶泛紅,感慨道:「結局怎麼會這樣呢?書院他那幾個同窗的讀書人,都是讀書人啊,怎麼心腸如此歹毒。」

陳平安說道:「讀書人害人,從來不用刀子。與你說這個故事,便是要你多想些。你想,浩然天下那麼大,讀書人那麼多,難不成都是個個無愧聖賢書的好人。真是如此,劍氣長城會是今天的模樣嗎?」

疊嶂抬起頭,神色古怪,瞥了眼青衫白玉簪的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我盡量去弄懂這些,事事多思多慮,多看多想多琢磨,不是為了成為他們,恰恰相反,而是為了一輩子都別成為他們。」

陳平安舉起酒碗,道:「如果真有你與那位君子相互喜歡的一天,那會兒,疊嶂姑娘又是那劍仙了,要去浩然天下走一遭,一定要喊上我與寧姚,我替你們提防著某些讀書讀到狗身上的讀書人。無論是那位君子身邊的所謂朋友,同窗好友,家族長輩,還是書院學宮的師長,好說話,那是最好,我也相信他身邊,還是好人居多,人以群分嘛,只是難免有些漏網之魚。這些傢伙撅個屁股,我就知道他們要拉哪些聖賢道理出來噁心人。吵架這種事情,我好歹是先生的關門弟子,還是學到一些真傳的。朋友是什麼,就是難聽的話,潑冷水的話,該說得說,一些難做的事情,也得做。最後這句話,是我誇自己呢。來,走一碗!」

疊嶂難得如此笑容燦爛,她一手持碗,剛要飲酒,突然神色黯然,瞥了眼自己的一側肩頭。

陳平安說道:「真要喜歡,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不喜歡,你再多出兩條胳膊都沒用。」

疊嶂氣笑道:「一個人平白多出一條胳膊,是什麼好事嗎?」

陳平安笑道:「也對。我這人,缺點就是不擅長講道理。」

疊嶂心情重新好轉,剛要與陳平安碰碰酒碗,陳平安卻突然來了一番大煞風景的言語:「不過你與那位君子,這會兒是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別想太早太好啊,不然將來有得你傷心。到時候這小鋪子,掙你大把的酒水錢,我這個二掌柜外加朋友,心裡不得勁。」

疊嶂黑著臉。

陳平安感慨道:「忠言逆耳,朋友難當。」

疊嶂驀然笑道:「最好的,最壞的,你都已經講過,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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