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來當師兄

陳平安收起符舟,落在城頭,左右有意無意收斂了劍氣,所以兩人相距不過十步。

左右睜眼望向城頭以外的廣袤天地,問道:「想過一些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嗎?」

劍氣長城北邊,那座底蘊與秘密皆深不見底的城池,既給人規矩森嚴的感覺,又好像沒有規矩可言。

有劍仙在大戰中,殺敵無數,在大戰間隙,過著人間帝王般醉生夢死的糊塗日子,專門有一艘跨洲渡船,為這位劍仙販賣本洲女子練氣士,入眼者,收入那座金碧輝煌的宮闕擔任侍女,不入眼者,直接以飛劍割去頭顱,卻依舊給錢。

有劍仙喜好守著幾塊小菜圃和一個果園,年復一年,過著莊稼漢的生活。

有劍仙喜歡混跡市井,施展障眼法,終年與陋巷無賴廝混在一起。

有大族子弟,一心嚮往離開劍氣長城,去學宮書院求學。

也有豪門公子,浪蕩不羈,喜怒無常,一擲千金,又嗜好虐殺奴僕。上任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人,便為此大不平,老大劍仙陳清都卻只說了一句打過再說。那位聖人便連戰三場,贏二輸一,黯然離開劍氣長城,重返浩然天下。贏了兩位本土劍仙,輸給了那位隱官大人。

此間對錯,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左右哪怕只是事後聽聞,都清楚其中的殺機重重。

世間人事,怕就怕沒有立場,是非混淆;怕就怕只講立場,只分黑白。左右最怕的,還是那種信奉世間只有立場並無道理的聰明人。

陳平安問道:「所指之事是近是遠?」

左右收起散亂思緒,說道:「城池那邊的眼前事,身邊事。」

陳平安點頭道:「師兄之前有過提醒,我也清楚城池那邊的風氣,言行無忌,所以很快就會暗流涌動,再過段時日,那些閑言碎語,會漸漸明朗,我連勝四場是原因,我在寧府是原因,我是先生之弟子,師兄之師弟,也是原因。之所以如今還未發生,是因為董老劍仙帶人去了疊嶂酒鋪喝酒,這才讓原本已經張開嘴的許多人,又不得不閉上了嘴。」

左右說道:「只談後果。」

陳平安說道:「有不少人,很怕寧府一事,被翻舊賬,所以不太願意寧府、姚家關係重歸融洽。有了我,寧姚與陳三秋、董畫符和晏琢的純粹關係,在某些人眼中,會變得渾濁不堪,以前可能無所謂,現在就會不太願意。可能還要再加上一個郭家,郭竹酒極有可能,近期會被禁足在家。所以接下來,情況會很複雜,因為很快就會有難聽話傳入郭家,例如說郭家燒冷灶的本事不小,可能還會說郭家劍仙好算計,讓一個小姑娘出馬籠絡關係,好手段。不管說了什麼,結果只有一個,郭家只能暫時疏遠寧府,因為郭家的事畢竟不是郭劍仙一人的事,上上下下百餘號人,都還要在劍氣長城立足。」

這些都還好,陳平安怕的是一些更加噁心人的下作手段。比如酒鋪附近的陋巷孩子,有人暴斃。只不過當下陳平安沒有說出口。

左右說道:「除非陳清都出面幫忙提親。」

陳平安點點頭。

左右問道:「為何不著急?」

陳平安說道:「不敢也不願催促老大劍仙,何況早與晚,我都有應對之策。」

左右繼續問道:「怎麼說?」

陳平安答道:「只是言語,不去管,也管不了。若有伸手,我有拳也有劍,如果不夠,與師兄借。」

左右點點頭,有些笑意,道:「不錯。具體的應對之法,我懶得多問,你自己細細思量,劍氣長城的意外,經常會異常地簡單直接,反而會格外地意外。」

停頓片刻,左右又問:「知道劍氣長城如今在蠻荒天下那邊砥礪劍道的劍修,有多少嗎?」

陳平安搖頭道:「這是頭等機密,我不清楚。」

左右笑道:「那你清楚什麼?」

陳平安說道:「我只清楚劍氣長城上五境劍仙、地仙劍修的名字和大致根腳,以及包括董、陳、齊在內十數個大家族的重要人物一百二十一人。雖然意義不大,但是聊勝於無。」

左右疑惑道:「你這麼有空?」

陳平安笑道:「習慣成自然,而且此事我比較熟稔,絕對不會耽誤練拳與修行,師兄可以放心。」

左右問道:「你偏好商家與術家?」

陳平安愣了一下,搖搖頭,道:「不曾接觸過這兩家的學問宗旨、典籍。」

左右瞥了眼陳平安,笑道:「這兩家學問,雖是三教九流的末流,被儒家尤其排斥鄙棄,由來已久,但是我覺得你適當翻閱他們兩家的書籍,沒有問題,可讀還是要讀的,只是別太鑽牛角尖。世間許多學問,初見驚艷異常,往往浮淺,初見遼闊無垠,也往往雜草叢生,讀破之後,才覺得不過如此。一本諸子百家聖賢書,能夠讀出一個根本道理,便是大收穫。」

陳平安抱拳作揖,謝道:「受教了。」

左右站起身,道:「除非是看北邊城池的打架,一般情況下,劍仙不會使用掌觀山河的神通,探查城池動靜,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解決,後果自負,但是有件事,我可以幫你多看幾眼。你覺得是哪件?你最希望是哪件?」

陳平安毫不猶豫地說道:「我希望師兄可以幫忙看著酒鋪附近的陋巷孩子,讓他們不會因我而死。」

左右不置可否,又問了個問題:「這難道不是一件最小的事情嗎?值得我左右多看看?」

陳平安笑道:「讀書人眼中,世間無小事。」

左右感慨道:「陳平安,你要是早點成為先生的弟子,應該不錯,先生不至於煩憂百年。你可以代替我管著先生的錢袋子,你可以與先生聊許多話。這些我皆不擅長。」

陳平安對於這種話題,絕對不接。

左右突然說道:「當年先生成為聖人,依舊有人罵先生為老文狐,說先生就像修鍊成精了,而且是在墨汁缸里浸泡出來的道行。先生聽說後,就說了兩個字:妙哉。」

陳平安說道:「大隋朝野,在高氏皇帝與大驪王朝簽訂山盟後,民憤洶洶,其中就有罵茅師兄是文妖的。如今看來,茅師兄當時應該是感到高興。」

左右不再說話。陳平安就跟著沉默。

練劍一事,能遲些就遲些,反正肯定都會吃撐著。

陳平安突然欲言又止,望向左右。

左右點點頭,示意陳平安但說無妨。

陳平安便以心聲言語道:「師兄,會不會有城中劍仙,暗中窺探寧府?」

左右想了想,道:「就算有,也不會長久,只能偶爾為之,畢竟納蘭夜行不是擺設。納蘭夜行是刺殺一道的行家裡手,也是劍氣長城最被低估的劍修之一,他可以刺殺他人,自然就擅長隱匿與偵查。」

陳平安神色凝重,說道:「阿良傳授給我的劍氣十八停,我不只教給自己的弟子裴錢,還教給了一個寶瓶洲尋常少年,名為趙高樹,人品極好,絕無問題。只是少年如今尚未去往落魄山,我怕……萬一!」

左右說道:「此事我來解決。」

陳平安如釋重負。有了師兄,好像確實不一樣。

左右說道:「聊了這麼多,都不是你遲遲不練劍的理由。」

陳平安啞口無言。

魏晉那個王八蛋坑害自己,都不能當作理由。就這個師兄的脾氣,根本不會覺得那是理由。

真要說了,練劍一事,只會更慘。

不是文聖一脈,估計都無法理解其中道理。

左右坐回城頭,開始枯坐,繼續溫養劍意。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如何練劍?」

左右嗤笑道:「怎麼?金身境武夫,便天下無敵了?還需要我出劍不成?」

陳平安懂了,小心翼翼問道:「那我就出拳了?」

左右置若罔聞。

陳平安有些猶豫,第一拳,應不應該以神人擂鼓式開場?

不承想左右緩緩道:「百拳之內,加上飛劍,能近我身三十步,我以後喊你師兄。」

不再刻意約束一身劍氣的左右,宛如小天地驀然擴大,陳平安一瞬間就倒掠出去二十步。不多不少,雙方相距三十步。

劍氣撲面,猶如無數把實質飛劍飛旋於眼前,若非陳平安一身拳罡自然而然流瀉,抵禦劍氣流溢出的絲絲縷縷劍意,估計陳平安當下就已經滿身傷痕了。他不得不再退數步,人退,拳意卻高漲。

左右微笑道:「百拳過後,若是我覺得你出拳太客氣,尤其是出劍太過禮敬我這個師兄,那麼你就可以準備下次再與先生告狀了。」

陳平安笑容牽強,道:「師兄,我不是這種人。」

左右說道:「練劍之後,你不是也是了。」

喝酒與不喝酒的魏晉,是兩個魏晉;小酌與豪飲的魏晉,又是兩個魏晉。

這位寶瓶洲歷史上千年以來首位現身此處的年輕劍仙,在劍氣長城,其實很受歡迎,尤其很受女子的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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