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

那個外鄉劍仙開口之後,身為姚家家主的姚沖道,便陷入左右為難之地。

不愧是左右,說話做事,很容易讓人左右為難,百年之前,浩然天下那些個劍心崩壞的先天劍坯,想必最能夠對姚沖道當下的處境,感同身受。例如當初出劍之時,半點不為難的,那個劍心氣象曾如蓮花滿池塘的南婆娑洲天才曹峻,下場就極為凄涼,只剩下一湖的殘敗枯荷,跌落神壇,淪為整個南婆娑洲笑柄,最終只能悄然遠走寶瓶洲,在這期間,虛耗光陰百年,至今無法破境躋身玉璞境。要知道當年曹峻可是公認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劍道大材。

已經有別處劍仙察覺到此地異樣,個個泛起笑意,打算看戲了,喜歡喝酒的,已經打開酒壺。

到底不是大街那邊的看客劍修,駐守在城頭上的,都是身經百戰的劍仙,自然不會吆喝,或者吹口哨。當然也是怕左右一個不高興,就要喊上他們一起打群架。

左右的劍術太高,劍氣太盛,比較不講道理,最不怕一人單挑一群。

姚沖道臉色很難看。身為姚氏家主,心裡的窩火不痛快,已經積攢很多年了。

就在姚沖道打算喊左右去城頭南邊打一場的時候,陳平安硬著頭皮當起了搗糨糊的和事佬。他輕輕放下寧姚,喊了一聲姚老先生,然後讓寧姚陪著外公說說話,他自己去見一見左前輩。

寧姚拉著自己外公散步。

陳平安身如箭矢,一閃而逝,去找左右。

沒了那個毛手毛腳不規不距的年輕人,身邊只剩下自己外孫女,姚沖道的臉色便好看了許多。

對於女兒女婿,老人興許心情複雜,傷心、遺憾、埋怨、惱怒、悵然……很難真正說清楚,但是對於隔了一輩人的寧姚,老人心中只有自豪與愧疚。

在對面城頭,陳平安走向一個背對自己的中年劍仙,於十步外停步,無法近身。尋常劍修與其他三教百家練氣士,幾個擱置本命物的關鍵竅穴,能夠蓄滿靈氣,然後稍稍開疆拓土,就已算不易,而陳平安人身小天地的幾乎全部竅穴,皆已劍氣滿溢,好似時時刻刻,都在與身外一座大天地為敵。

見到了左右,陳平安抱拳道:「晚輩見過左前輩。」

左右無動於衷。

陳平安便稍稍繞路,躍上城頭,轉過身,面朝左右,盤腿而坐。

無數劍氣縱橫交錯,割裂虛空,這意味著每一縷劍氣蘊藉劍意,都到了傳說中至精至純的境界,可以肆意破開小天地。也就是說,到了類似骸骨灘和鬼域谷的接壤處,左右根本不用出劍,甚至都不用駕馭劍氣,完全能夠如入無人之境,小天地大門自開。

陳平安見左右不願說話,可自己總不能就此離去,那也太不懂禮數了,於是乾脆就靜下心來,凝視著那些劍氣的流轉,希望找出一些「規矩」來。

約莫半炷香後,兩眼泛酸的陳平安心神微動,只是心境很快就趨於止水。

方才見到一縷劍氣似乎將出未出,就要脫離左右的約束,那種剎那之間的驚悚感覺,就像仙人手持一座山嶽,就要砸向陳平安的心湖,讓陳平安提心弔膽。

左右依舊沒有睜開眼睛,但總算開口道:「找我有事?」

陳平安問道:「文聖老先生,如今身在何方?以後我如果有機會去往中土神洲,該如何尋找?」

左右臉色稍緩,淡然道:「先生已經離開穗山,去開闢一座儒家歷代聖賢久久無法開山破關隘的遠古之地。有一位中土神洲的前輩,持仙劍開道,先生則負責鞏固道路,缺一不可。」

陳平安點頭道:「感謝左前輩為晚輩解惑。」

左右問道:「求學如何?」

陳平安答道:「讀書一事,不曾懈怠,問心不停。」

左右說道:「效果不如何。」

陳平安說道:「讀書是長遠事,快而多,晚輩資質不行,難免浮淺,不如慢且對,求個深厚。」

左右默不作聲。

對面牆頭上,姚沖道有些吃醋,無奈道:「那邊沒什麼好看的,隔著那麼多個境界,雙方打不起來。」

寧姚欲言又止。

陳平安跟左右之間的脈絡關係,劍氣長城這裡的人知之甚少,寧姚哪怕在白嬤嬤和納蘭爺爺跟前,都沒有提及半句。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若是陳平安跟左右沒有瓜葛,以左右的脾氣,興許都懶得睜眼,更不會為陳平安開口說話。

所以姚沖道這會兒其實也一頭霧水,不明白左右這種劍外無事的古怪劍修,先前為何為了一個陳平安,會跟自己較真。姚、寧兩家的家務事,你左右是不是管得太寬了些?若非那個姓陳的小子多此一舉,從中斡旋,他姚沖道這會兒,已經在城頭以南的廣袤戰場,親身領教左右的劍術是不是真有那麼高了。

至於輸贏,不重要——反正都是輸。

姚沖道雖然是一位仙人境大劍仙,但已是遲暮之年,早就破境無望。數百年來戰事不斷,積弊日深,他自己也承認,他這個大劍仙,越來越名不副實了。每次看到那些年紀輕輕的身為地仙的各姓孩子,一個個朝氣勃勃的玉璞境晚輩,姚沖道很多時候,是既欣慰,又感傷。只有遠遠看一眼自己的外孫女——那一眾年輕天才中當之無愧的領銜之人,被阿良取了個「苦瓜臉」綽號的老人,才會有些笑臉。

曾經有人喝酒喝高了,說自己一看到姚老兒那張好像刻著「欠債還錢」四個大字的苦瓜臉,便要良心發現,記起那些賒欠多年的酒水錢。

在那之後,姚家名下的所有酒樓酒肆,就再沒賣過那個傢伙半壺酒,欠下的酒水錢,也不用他還。

此時姚沖道隨口問道:「看樣子,他們兩個以前認識?」

寧姚只能說一件事,道:「陳平安第一次來劍氣長城,跨洲渡船路過蛟龍溝受阻,是左右出劍開道。」

這件事,劍氣長城有所耳聞,只不過大多消息不全,一來倒懸山那邊對此諱莫如深,因為蛟龍溝變故之後,左右與倒懸山那位身為道老二嫡傳弟子的大天君,在海上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再者,左右此人出劍,好像從來不需要理由。

老人與寧姚,其實見面不多,聊天更少,所以比那左右和陳平安,好不到哪裡去。

陳平安說道:「左前輩於蛟龍齊聚處斬蛟龍,救命之恩,晚輩這些年,始終銘記於心。」

左右淡然道:「追本溯源,與你無關。」

陳平安笑道:「我知道,自己其實並不被左前輩視為晚輩。」

左右說道:「不用為此多想,入我眼者,天下人事風景,屈指可數。」

陳平安又說道:「我也沒覺得一定要認左前輩為大師兄。」

左右笑了笑,睜開眼,卻是眺望遠方,道了一聲:「哦?」

陳平安神色平靜,挪了挪,面朝遠方盤腿而坐,道:「並非當年年少無知,如今年輕氣盛,就只是心裡話。」

左右依舊沒有動怒,反而說了一句離題萬里的言語:「人生在世,除了確定世界到底是天高地闊,還是小如芥子,首重之事,就是證明本我之真實。」

陳平安緩緩道:「那我就多說幾句真心話,可能毫無道理可言,但是不說,不行。左前輩一生,求學練劍兩不誤,最終厚積薄發,跌宕起伏,精彩萬分,先讓無數先天劍坯低頭俯首,後又出海訪仙,一人仗劍,問劍北俱蘆洲,最後還問劍桐葉洲,力斬杜懋,阻他飛升。做了這麼多事情,為何獨獨不去寶瓶洲看一眼?齊先生如何想,那是齊先生的事情;大師兄應當如何做,那是一位大師兄該做的事情。」

左右沉默無言。

陳平安站起身,道:「這就是我此次到了劍氣長城,聽說左前輩也在此地後,唯一想要說的話。」

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左右卻說道:「與前輩說話,別站那麼高。」

陳平安只得將道別言語,咽回肚子,乖乖坐回原地。說實話,陳平安城頭此行,已經做好了討一頓打的心理準備,大不了在寧府宅子那邊躺個把月。

兩兩無言。

陳平安問道:「左前輩有話要說?」

左右搖頭道:「懶得講道理,這不是我擅長之事,所以在猶豫出劍的力道,你境界太低,反而是麻煩事。」

陳平安可不覺得左右是在開玩笑,於是說道:「文聖老先生,愛喝酒,也喜歡遊歷四方,就沒有來過劍氣長城?這邊的酒水,其實不差的。」

左右似乎破天荒有些憋屈,喝道:「滾蛋!」

前輩發話,晚輩照做,陳平安立即起身,招呼寧姚一聲,祭出符舟,在城頭之外懸停。姚沖道對寧姚點點頭,寧姚御風來到符舟中,與那個故作鎮靜的陳平安,一起返回遠處那座夜幕中依舊燈火輝煌的城池。

左右瞥了眼符舟之上的青衫年輕人,尤其是那根極為熟悉的白玉簪子,然後重新閉上眼睛,繼續砥礪劍意。

與先生告刁狀,一告一個準,還能占著理,這種事情,當年所有人都還年少時,同門師兄弟當中,誰最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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