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

龐元濟愣了一下,朝那個年紀輕輕的青衫客,豎起大拇指——敢這麼與他龐元濟說話的,在這座什麼都不多、唯獨劍修最多的劍氣長城,得是元嬰境劍修起步。

龐元濟不是瞧不起那個接連勝了兩場的外鄉人,而是根本瞧不起整座浩然天下。比起這種瞧不起,他的更多情緒是厭惡,還夾雜著一絲天然的仇視。

若非北俱蘆洲劍修阿良和左右這些浩然天下劍修的存在,龐元濟對於那座極為陌生卻又富饒、安穩的天下,甚至會是痛恨。

這名在劍氣長城被視為最與寧姚般配的年輕劍修,不再言語。

龐元濟一口飲盡碗中酒,然後站起身,離開酒桌,緩緩走到街上。

那個獨眼的大髯漢子神色如舊,只是喝酒。

龐元濟對於男女情愛一事,並不感興趣,那個寧姚喜歡誰,他龐元濟根本無所謂。

龐元濟在意的,只有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份,以及隱官大人的弟子身份。

龐元濟走到街上後,神色肅穆,很難想像這是一個才二十五歲的年輕人,他道:「陳平安,我對你沒意見,不過我對浩然天下很有意見。」

可能在浩然天下的山上,這個歲數,就算只是一名洞府境或觀海境修士,就已經是一般仙家山頭的祖師堂嫡傳,被眾星拱月。

而在浩然天下的山下,這個歲數可能會是某個金榜題名的年輕俊彥,享受著光耀門楣的榮光,初涉仕途,意氣風發。

可是在這裡,在龐元濟的家鄉,任何一個孩子,只要眼睛不瞎,那麼他一輩子看到的劍仙數量,就要比浩然天下的上五境修士都要多。

在這裡,隨隨便便就會撞到在街上買酒、飲酒的某個劍仙,也會時不時看到一個個劍仙御劍去往城頭。

陳平安笑道:「我對你龐元濟也沒意見,不過我對某個說法,很有意見。」

大街兩邊的酒肆酒樓,人們議論得越發起勁。

是那些在北俱蘆洲家鄉個個眼高於頂的年輕劍修,到了劍氣長城後,興許時間久了,會有生死之交,或是繼續看不順眼,會有一言不合的切磋約架,但是近百年以來,還真沒有這麼直愣愣的年輕人,初來乍到,就敢如此言行。

北俱蘆洲是與劍氣長城打交道最多的一個大洲,不過來此歷練的年輕人,在到倒懸山之前,就會被各自宗門長輩勸誡一番,不同的人不同的語氣,意思卻大同小異,無非是到了劍氣長城,收一收脾氣,遇事多隱忍,不涉及大是大非,不許冒失言語,更不許隨便出劍,劍氣長城那邊規矩極少,越是如此,惹了麻煩,就越棘手。

能夠讓北俱蘆洲劍修如此謹慎對待的,興許就只有宛如夾在兩座天下之間的劍氣長城了。

圓圓臉的董不得,站在酒肆二樓,身邊是一大群年齡相仿的女子,還有些身姿尚未抽條、猶帶稚氣的少女,多是眼神熠熠,望向那個反正寧姐姐不喜歡那麼她們就誰都還有機會的龐元濟。

董不得其實有些擔心,怕自己一根筋的弟弟,陷入一場莫名其妙的亂戰。

齊狩也有自己的小山頭,無論是年輕人背後的家族勢力,還是年輕劍修的戰力累加,都不遜色於寧姚,甚至猶有過之,只是走了個羞憤遁走的任毅而已,一旦發生衝突,雙方有得打。所以董不得擔心之餘,又有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她可是董畫符的親姐姐。

一個嬰兒肥的少女踮起腳尖,趴在窗台上,使勁點頭道:「這個傢伙,還挺俊俏啊。你們使勁喜歡龐元濟去吧,我反正從今兒起,就喜歡這個叫陳平安的傢伙了。董姐姐,要是寧姐姐哪天不要他了,記得立即提醒我啊,我好乘虛而入,早些結婚得了。角山樓鋪子的婚嫁衣裳,真是好看,摸起來滑不溜秋的。」

董不得抬腿踢了小姑娘的屁股一腳,笑道:「一般腦子拎不清的姑娘,是想男人想瘋了,你倒好,是想著穿嫁衣想瘋了。」

少女揉了揉屁股,纖細肩頭一個晃蕩,將身邊一個竊笑不已的同齡人,使勁推遠,朝董不得嚷嚷道:「董姐姐,我娘親說啦,你才是那個最拎不清的老姑娘!」

董不得滿臉笑意,說了句「這樣啊」,然後伸手按住小丫頭片子的腦袋,一下一下撞在窗台上,砰砰作響,問道:「說我老姑娘是吧?」

少女在董不得收手後,揉了揉額頭,轉頭,咧嘴笑道:「小姑娘,小姑娘,年年十八歲的董姐姐。」少女腹誹,年年八十歲的老姑娘吧。

結果董不得又按住這丫頭的腦袋,一頓敲,嘴裡說著:「八十歲對吧?就你那點小心思,只差沒寫在臉上了。」

董不得突然鬆開手,朝街上看,道:「我就說嘛,齊狩費了這麼大勁,才不會把這種大出風頭的機會,白白讓給龐元濟。」

那少女顧不得跟董不得較勁,一把按下旁邊那顆礙眼的同齡人腦袋,伸長脖子望去,老氣橫秋道:「換成我是齊狩,早掀翻酒桌干仗了。」

有人從街道盡頭處的酒肆走出,在街上現身,正是齊狩,身材高大,氣宇軒昂,長衫背劍,乾淨利落。

齊狩微笑道:「元濟,這差不多都算是我的家事了,還是讓我來吧,不然要被人誤認為是縮頭烏龜。」

龐元濟轉過頭,似乎有些為難。

齊狩視線繞過龐元濟,看著那個赤手空拳的外鄉武夫。這人年紀不大,據說是來自寶瓶洲那麼個小地方,約莫十年前,來過一趟劍氣長城,不過一直躲在城頭那邊練拳,結果連輸曹慈三場,這是這個外鄉人兩件值得拿出來給人說道說道的事情之一。另外一件,更多流傳在婦人女子當中,是從董家流傳出來的一個笑話,寧姚說她能一隻手打一百個陳平安。

輸給曹慈也好,被寧姚打趣也罷,其實都不算丟人現眼。只不過齊狩聽見了,心裡都很不舒服。

龐元濟笑道:「你我之間,肯定只能一人出手,不如你我乾脆借這個機會,先分出勝負,決定誰來待客?」

齊狩有些為難。

口哨聲此起彼伏,慫恿兩人先打過一場再說,而且已經有人開始打算坐莊,讓人押注賭誰輸誰贏,以及能在幾招內分出勝負。這些路數,都是跟阿良學的,一個賭庄,動輒有十幾種押注花樣,用阿良的話說,就是搏一搏,廁紙變絲帛,押一押,禿子長頭髮。

先前對於這個姓陳的外鄉年輕人,一些個光棍賭棍的坐莊押注,多是押他會不會出門而已,更多的,都沒怎麼奢望。哪裡想到這個傢伙,不但出門了,還與人打過了兩場,便贏了兩場。眾人這才發現阿良不坐莊,大伙兒果然賭得沒甚滋味。要是阿良坐莊,上了賭桌的人,輸贏都覺得過癮,就是阿良的賭品委實差了點。當年阿良與一個眾望所歸的老賭棍合夥坑人,老賭棍先是次次以小博大,大贏特贏,結果有一次,大半人跟著那老賭棍押注,發誓要讓阿良輸得連褲子都得留在賭桌上,結果讓阿良一口氣賺回了本不說,還掙了大半年的酒水錢。

眾人是事後才聽說,那個「當場癱軟暈厥在賭桌底下」、看似傾家蕩產的老賭棍,得了一大筆分紅,帶著幾十枚穀雨錢,先是躲了起來,然後在夜深人靜時分,被阿良偷偷一路護送到大門那邊,兩人依依惜別。如果不是師刀房老婆姨都看不下去,泄露了天機,估計那次一起輸了個底朝天的大小老幼賭棍們,至今都還蒙在鼓裡。

哪怕如此,劍氣長城這邊的漢子,還是覺得少了那個挨千刀的傢伙阿良,平日里喝酒便少了好多樂趣。

陳平安先後觀察了龐元濟和齊狩各自的行動軌跡,二人的步伐大小、落地輕重、肌肉舒展、氣機漣漪、呼吸快慢,盡收眼底。

就是打量幾眼的小事情。

只說眼中所見,不提事先耳聞,龐元濟要更行家裡手些,更難看出深淺,當然也可能是齊狩根本就不屑偽裝,或者是偽裝得更好。

陳平安這純粹就是習慣成自然,閑著沒事,給自己找點事干。

陳平安半點不著急,輕輕擰轉手腕,由著龐元濟和齊狩先商量出個結果。

誰先誰後,都不重要。

無非是從十數種既定方案當中,挑出最契合當下形勢的一種,就這麼簡單。

大街兩側的人們,發現那個外鄉年輕人,竟然開始閉目養神——他一手手掌負後,一手握拳貼在腹部,一襲青衫,頭別玉簪,身材修長。

有那麼點玉樹臨風的意味。

叫囂謾罵聲四起,但是喝彩聲也明顯更多了一些。

寧姚眼中沒有其他人。

疊嶂輕輕扯了扯寧姚那件墨綠色長袍的袖子。寧姐姐離開浩然天下的時候,是這般裝束,回來之後,也是如此,雖說法袍有法袍的好處,可總是這麼一種裝束,都快要半點不像女子了。

寧姚轉過頭,問道:「怎麼了?」

疊嶂用下巴點了點遠處那個身影,然後伸出一根大拇指。

寧姚板著臉,一挑眉,好像是說,大街之上,那個傢伙就是在做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寧姚半點不奇怪,你們會感到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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