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劍修如雲處出拳

陳平安練過了拳,猶豫一番,仍是離開宅子,重新來到斬龍崖涼亭,抱拳站著,有意散發出一身拳意。

老嫗蹣跚而來,緩緩登上這座讓整座劍氣長城都垂涎已久的小山,笑問道:「陳公子有事要問?」

陳平安愧疚道:「雖然初來乍到,但是有些事情,忍不住,只好叨擾白嬤嬤休息了。」

老嫗點頭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陳公子不客氣,老婆子心裡歡喜,太客氣了,便要不高興。」

陳平安在老嫗落座後,這才正襟危坐,輕聲問道:「兩位前輩離世後,寧府如此冷清,姚家那邊……」

老嫗沉默片刻,緩緩道:「這就牽扯到一樁舊事了。當年夫人執意要嫁入家道中落的寧家,姚家上下,都不同意。老爺當年境界不高,也沒有一鼓作氣成為劍仙的架勢,若只是如此,姚家也不至於如此勢利眼,非要攔著夫人嫁給一個出息不大的男人,問題在於當年姚家請那位坐鎮城頭的道家聖人,算過老爺和夫人的八字,結果不太好,所以寧府當年想要將這座斬龍台作為彩禮,送給姚家,夫人家裡都沒答應。夫人出嫁那會兒,也沒半點風光可言,老爺嘴上不說什麼,其實那些年裡,一直對夫人心懷愧疚,總覺得虧欠了。後來老爺躋身了上五境,姚家那邊,依舊不冷不熱,沒法子,心裡有根刺,老爺還能如何,依舊愧疚。不管老爺怎麼勸說,夫人都不怎麼回娘家,去的次數,屈指可數,去了,也是談正經事。不過是隔著兩條街而已,比仇家還要沒個往來。直到寧府有了咱們小姐,兩家關係才好了起來,可惜後來老爺和夫人都走了。姚家那邊,尤其是小姐的姥爺和姥姥,對小姐的感情,很複雜,不見吧,會擔心,見著了,又要揪心,小姐那眉眼,實在是跟夫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在老爺和夫人的婚姻這件事上,說句實在話,便是我這個從姚家走出來的下人,也有些怨氣。可在對待小姐這件事上,還真怨不得姚家太多,能做的,姚家都做了,只是老人們在言語上,少了些尋常長輩的噓寒問暖罷了。陳公子,這些就是寧府、姚家的往事了,也沒有太多值得說道的。其實姚家人,都是厚道人,不然也教不出夫人這般奇女子。」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裡。

老嫗感慨道:「當年有了小姐,老爺差點給小姐取名為姚寧,說是比寧姚這個名字更討喜,寓意更好,夫人沒答應,從沒吵架的兩個人,為此還鬧了彆扭。後來小姐抓鬮,老爺就想了個法子,只給兩樣東西,一把很漂亮的壓裙刀,一塊小小的斬龍台,前者是夫人的嫁妝之一,老爺說只要閨女先抓那把刀,就姓姚。結果小姐左看右看,先抓了那塊很沉的斬龍台,也就是後來送給陳公子的那塊。夫人當時笑得特別開心。」

老嫗有些傷感,道:「夫人從小就不愛笑,一輩子都笑得不多,嘴角微翹,或是咧咧嘴,大概就能算是笑容了。家境不如姚家的老爺,從小就懂事,一個人撐起了已經落魄的寧府,還要死死守住那塊斬龍台。家業不小,早年修為卻跟不上,老爺年輕時候,人前人後,吃了不少苦頭,反而看到誰都笑容溫和,以禮相待。所以說啊,小姐既像老爺,也像夫人,都像。」

陳平安點頭道:「我上次在倒懸山,見過寧前輩和姚夫人一次。」

老嫗笑道:「就只是一次嗎?」

陳平安一頭霧水。

老嫗卻沒有道破天機,轉移話題,道:「聽我這個糟老婆子念叨了一籮筐舊事,差點忘了陳公子還有事情要問。陳公子你繼續說。」

陳平安緩緩道:「寧姑娘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在家鄉這邊是如此,當年遊歷浩然天下,也是。所以我擔心自己到了這邊,非但幫不上忙,還會害得寧姑娘分心,會有意外,只能勞煩白嬤嬤和納蘭爺爺,更加小心些。」

陳平安站起身,抱拳致歉,誠心誠意道:「若是再有那種能夠傷到白嬤嬤的刺客,我陳平安不怕死,只是怕我死了,依舊護不住寧姚。」

老嫗似乎有些意外,愣了會兒,笑道:「說話直,很好,這才算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能夠丟了面子,也要為小姐多想想,這才是未來姑爺該有的度量。這一點,像咱們老爺,真的太像了。」

滿頭白髮的老嫗低下頭,揉了揉眼睛。

陳平安雙手握拳,緊緊貼住膝蓋,顫聲道:「這麼多年了,我除了每天想東想西,又為寧姚真正做了什麼?」

突然,涼亭外有老人沙啞開口,道:「混賬話!」正是那個守了一輩子寧府大門的老管事納蘭夜行。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走上台階的老人,默不作聲。

老人坐在涼亭內,道:「十年之約,有沒有信守承諾?此後百年千年,只要活著一天,願不願意在我家小姐遇上不平事的時候,有拳出拳,有劍出劍?若是捫心自問,你陳平安敢說願意,那還愧疚什麼?難不成每天膩歪在一起,卿卿我我,便是真正的喜歡了?我當年就跟老爺說了,就該將你留在劍氣長城,好好打磨一番,怎麼都該熬出個本命飛劍才行,不是劍修,還怎麼當劍仙——」

不等老人把話說完,老嫗一拳打在老人肩頭上,她壓低嗓音,怒氣沖沖道:「瞎嚷嚷個什麼,是要吵到小姐才罷休?怎麼,在咱們劍氣長城,是誰嗓門大誰說話管用?那你怎麼不三更半夜,跑去城頭上乾號?啊?你自個兒二十幾歲的時候有啥個本事,自己心裡沒點數?我方才輕飄飄一拳,你就要飛出去七八丈遠,然後滿地打滾嗷嗷哭了。老王八蛋玩意兒,閉上嘴滾一邊待著去……」

老人的氣勢、氣焰驟然消失,重新變成了那個眼神渾濁、步履蹣跚的遲暮老人,然後悄悄抬手,揉著肩頭。不是覺得自己沒道理,而是真心曉得與氣頭上的女子講道理,純粹就是找罵,就算劍仙有那一百把本命飛劍,照樣沒用。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笑著開口道:「白嬤嬤,還有個問題想問。」

老嫗立即收了罵聲,瞬間和顏悅色,輕聲說道:「陳公子只管問,咱們這些老東西,光陰最不值錢。尤其是納蘭夜行這種廢了的劍修,誰跟他談修行,他就跟誰急眼。」

老人顯然是習慣了白煉霜的冷嘲熱諷,對這等刺人的言語,竟是習以為常了,半點不惱,都懶得做個生氣樣子。

陳平安說道:「如果,晚輩只是說那個最不好的如果,劍氣長城沒有守住,寧府怎麼辦?」

老嫗與老人相視一眼。

「這件事,只是萬一。」陳平安緩緩道,「所以晚輩會先在這邊陪著寧姑娘,下一場妖族攻城,我會下城廝殺,親自領教一下妖族的本事。白嬤嬤,納蘭爺爺,你們請放心,晚輩殺敵,興許很一般,但是自保的功夫,還是有的,絕對不會做任何畫蛇添足的事情。有我在寧姑娘身邊,就當是多一個照應。」

老嫗憂心忡忡道:「不是瞧不起陳公子,實在是劍氣長城以南的戰場上,意外太多,與那浩然天下的廝殺,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只說一事,小打小鬧的江湖與沙場之外,陳公子可曾領略過孑然一身、四面皆敵的處境?在咱們家鄉這邊,只要出了城頭,到了南邊,一個不小心,那就是千百敵人蜂擁而上的境地。」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先前白嬤嬤留力太多,太過客氣,不如從頭到尾,以遠遊境巔峰,為晚輩教拳一二。」

老人嗤笑出聲,道:「好一個『太過客氣』。」

老嫗也不轉頭,一拳遞出,老人腦袋一歪,剛好躲過。

老嫗站起身,道:「陳公子,那糟老婆子可就要得罪了,哪怕小姐事後怪罪,也要多拿出幾分力氣待客了。」

陳平安點點頭,身體微微後仰,一襲青衫飄落在涼亭之外,落地之時,已經雙手捲起袖管,拉開拳架,道:「白嬤嬤,這一次晚輩也會傾力出拳。」

老嫗到底是一位武學大宗師,氣勢渾然一變,她的腳尖下意識地摩挲地面,笑呵呵道:「那也得看陳公子有無機會出拳。」

老人站起身,看了眼下面演武場上的年輕人,暗暗點頭。在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純粹武夫,可是相當稀罕的存在。

這小子一看就不是什麼花架子,這點尤其難得,天底下資質好的年輕人,只要運道不要太差,只說境界,都挺能嚇唬人。

關鍵就看這境界,牢靠不牢靠。劍氣長城歷史上來這邊混個灰頭土臉的劍修天才,不計其數,大半都是北俱蘆洲所謂的先天劍坯,一個個志向高遠,眼高於頂,等到了劍氣長城,還沒去到城頭上,就在城池這邊被打得沒了脾氣。不是劍氣長城故意欺負外人,這裡有條不成文的規矩,是只能同境對同境。外鄉年輕人在這裡,能夠打贏一個,就算有意外和運氣成分,其實也算不錯了,打贏兩個,自然屬於有幾分真本事的,若是可以打贏三人,劍氣長城才認你是實實在在的天才。

早年那個年輕武夫曹慈,同樣沒能例外,結果他竟以一隻手,連過三關。

因為最多只能挑選洞府境劍修出戰,所以劍氣長城這方參加對戰的少年劍修境界都不高,而且這些被挑中的少年劍修,往往還不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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