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上人

老龍城孫家的跨洲渡船山海龜,背脊大如山嶽,建築眾多,撇開貨物,依舊能夠容納兩千四百餘人。反觀落魄山龍舟,就無法與之媲美。

山海龜與范家的桂花島,有異曲同工之妙,一般都是泛海跨洲,只不過桂花島勝在那棵祖宗桂樹,一旦開啟山水陣法,能夠抵禦諸多天災,任你海上掀起滔天大浪,一座桂花島始終穩如磐石。

山海龜沒有桂花島這種得天獨厚的造化優勢,不過它那個雖遠遠遜色於桂花島的護山陣法,卻足可讓渡船沉入水中以避波浪,加上山海龜本身擁有的本命神通,使得背脊小鎮,如同一座水下之城,渡船乘客身處其中,安然無恙。這大概就是一個修道之人憑藉仙家術法「勝天」的絕佳例子。

世間所有價值連城的跨洲渡船,除了渡船本身之外,每一條被宗門歷代修士辛苦開闢出來的路線,也價值萬金。桂花島可以走的那條范家舟子必須以撐篙撒米來禮敬「山頭」的蛟龍溝,山海龜便絕對無法安然穿過,哪怕是遠遠路過都不敢。許多秉持蛟龍本性,去往南婆娑洲興風布雨的疲龍瘦蛟,一旦看到了那頭山海龜,必然會橫生枝節。但是同理,山海龜可以用辟水路過的諸多險地,或是積攢了千百年香火情才可以過境的大妖水域,桂花島便會阻滯不前。

老龍城擁有跨洲渡船的幾大家族,在漫長歲月里,為開闢、穩固路線而死的修士,不在少數。

這天海上有駭人風浪,山海龜緩緩下沉,若非大龜背脊邊緣蕩漾起一圈圈陣法漣漪,籠罩出一座靜謐安詳的小天地,幾乎與海上航行無異,背脊上的大小建築和花草樹木,絲毫不受海水侵擾。

陳平安如今是與孫家摒棄前嫌的貴客,更是開始做一樁長久買賣的盟友,孫嘉樹自然將陳平安安置在了一座上等仙家府邸,不大,但是靈氣盎然。一般情況下,孫家寧肯空置此處宅邸,都不願將它交予大修士休歇,其中緣由,大有說法,因為這棟名為「書簏」的小宅子,距離這隻山海龜煉化將近萬年的龜丹最近,故而天然水運濃郁,靈氣最為精粹,修士汲取,事半功倍,可若是與孫家結下死仇的大修士在此心生歹意,必然會對山海龜造成巨大傷害。一旦失去這艘跨洲渡船,孫家在老龍城的地位,很快就會一落千丈。

陳平安登船之後,每天依舊拿出六個時辰來修行鍊氣,水府、山祠和木宅三處靈氣積蓄,差不多已經仔細梳理、慢慢煉化完畢。主要是那三十六塊道觀青磚的中煉,其中蘊含絲絲縷縷水運,尤其是那一點道意,進展緩慢,所幸陳平安在獅子峰時修行與武道一同破境,躋身練氣士四境後,完整煉化三十六塊青磚所需光陰,比起預期要快了三成。

陳平安坐在蒲團上,身前擺放了一張棋盤,連同棋子棋盒,都是他隨身攜帶的,一起放在略顯空蕩的咫尺物當中。

這次遠遊,沒有帶太多物件,除了青衫、劍仙和已經相依為命很多年的飛劍初一、十五,就只帶了一件金醴法袍。那件百睛饕餮法袍已經贈送給周米粒,黑衣小姑娘嘛,穿著很應景討喜的。至於從膚膩城女鬼那邊奪來的雪花法袍,也送給了石柔。

關於這件金醴法袍,陳平安又有了新的打算,只能對不住劉羨陽了。他寄了封跨洲書信去往醇儒陳氏,結果在老龍城那邊收到了回信,是范二親自帶上披麻宗渡船的。劉羨陽在信上說,重色輕友,不過如此了。不過兩人之間,誰也不用與誰客氣,陳平安不仗義,劉羨陽也不差,讓陳平安換一樣與金醴法袍相差不大的,不然這件事沒完,見了面,陳平安得站著不動,讓他來幾招猴子偷桃、海底撈月。信的末尾,讓陳平安為他劉羨陽的弟媳婦捎句話:早生貴子。

陳平安就只能當作沒看到了。這種話能講?找死不是?

陳平安此行,帶了白玉素牌、道家木質令牌兩件咫尺物,一個是鄭大風早年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還的賬,一個是靠搬運那隻巨大藻井,憑自己本事辛辛苦苦掙來的。

包袱齋這種活計,自然是走到哪兒做到哪兒。

去年在那座道觀仙府,也就是吃了身上方寸物、咫尺物不夠的大虧,不然陳平安都能將道觀青磚搬空,要是留下一塊,都算陳平安這個包袱齋沒有登堂入室。

至於神仙錢,陳平安只帶了三十枚穀雨錢,這次到了倒懸山,比起第一次遊歷那座靈芝齋,咱們這位落魄山山主,至少可以正大光明多看幾眼那些寶物了,不至於覺得多看一眼,就要讓人攆出去。靈芝齋販賣的物件,品秩確實好,可惜就是價格實在是讓人瞧著都心肝疼。

陳平安在落魄山祖師堂落成後,便將自己年復一年當那包袱齋勤勤懇懇積攢下來的全部神仙錢都取了出來,交給了負責祖師堂財物清點錄檔、運轉頒發的陳如初。不承想等到陳平安臨出門,想要取錢的時候,陳如初站在朱斂身旁,一臉愧疚。陳平安當時就心知不妙,果不其然,朱斂拿出一乾癟的錢袋子,只裝了十枚穀雨錢,說這些就是落魄山東拼西湊出來的所有閑錢了,其實連閑錢都談不上,如今落魄山處處要用錢,委實是山主出門遠遊,落魄山只能硬著頭皮,打腫臉充胖子,免得給人小覷了落魄山。再多,真沒了。

然後朱斂便善解人意地來了一句,若是少爺心裡實在難受,他朱斂也有辦法,將十枚穀雨錢折算成小暑錢,錢袋子便可以鼓鼓囊囊。

陳平安當時握著那隻錢袋子,有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好一個朱斂,連你家少爺都坑?

朱斂坑姜尚真,坑魏檗,誰都坑,沒辦法坑的,連夜挖個坑也要坑上一坑,甚至當著別人的面,朱斂都有那臉皮挖坑。以前陳平安沒覺得什麼,結果等到朱斂連自己這位山主都坑的時候,就知道其中辛酸了。

不承想陳如初偷偷摸摸伸出兩根手指。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喊價喊到了五十枚穀雨錢,說倒懸山靈芝齋寶物眾多,那叫一個價廉物美,只要自己回了寶瓶洲,在牛角山渡口那邊的包袱齋隨便一轉手,多賺幾枚穀雨錢,不在話下。

一個喊著要為落魄山掙錢,一個拍胸脯摸良心使勁哭窮,相互砍價,最後陳平安才拿到手三十枚穀雨錢。

當陳平安乘上披麻宗跨洲渡船之後,朱斂摸了摸陳如初的腦袋,笑道:「暖樹啊,你立了大功。」

落魄山上的人,還是喜歡喊粉裙丫頭為暖樹,崔誠如此,朱斂、鄭大風、魏檗這三位好兄弟,也如此。

陳如初一頭霧水。

朱斂笑道:「其實咱們落魄山還有二十枚穀雨錢的盈餘,都拿走,不會影響落魄山,在黑字白紙的賬本上,是看不太出來的。如今你管錢,可以多學學,咱們少爺當賬房先生,還是很過硬的。」

陳如初問道:「為什麼不都給老爺?」

朱斂說道:「少爺此去倒懸山,一路上不會有任何開銷了。真到了倒懸山,哪有當那包袱齋的心思,都是糊弄咱們的,騙鬼呢。更多還是想著在靈芝齋之類的地方,挑選一件好東西,盡量貴些,拿得出手些,然後送給自己心愛的姑娘。我當然不是吝嗇這二十枚穀雨錢,只不過少爺在男女情愛這件事上,還是不夠老到啊,咱們少爺喜歡的女子,我雖然沒見過面,但是我敢確定一件事情,只要你往錢上靠,她便覺得俗氣了。」

陳如初越發疑惑,問道:「那為何朱先生還要多給二十枚穀雨錢?」

朱斂笑道:「男女情愛,太老到,就一定好嗎?」

陳如初懵懵懂懂,迷迷糊糊。

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後,任由山風吹拂鬢角髮絲,目送那艘渡船升空遠去,輕聲道:「男子年輕的時候,總是想著自己有什麼,就給女子什麼,這沒什麼不好的。不同的歲月,不同的情愛,各有千秋,沒有高下之分、好壞之別。人生無遺憾,太過圓滿,事事無錯,反而不美,就很難讓人年老之後,時時惦念了。」

朱斂收起視線,轉過頭去,伸出小拇指,道:「拉鉤,你不許將這些話告訴咱們山主,不然就山主那小心眼,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如初雙手藏在身後,有些生氣,埋怨道:「朱先生,我老爺才不小心眼!不許你這麼說老爺啊,我真會告狀去的。」

朱斂笑道:「我所謂的小心眼,非是世俗貶義的說法,而是說記得住誰都不在意的世間小事,多好。」

陳如初笑逐顏開,這才與朱斂拉鉤。

跨洲渡船上,陳平安對著身前棋盤,沒有打譜,只是在看屬於自己的棋局。

落魄山祖師堂本身,一顆顆棋子,凝聚出了一塊棋形,是陳平安真正的家底。

在寶瓶洲的諸多脈絡,又是一塊更加疏散的棋形,暫時還不成氣候,而且陳平安對此也只希望自己隨緣而走。

北俱蘆洲的關係,是第三塊地盤,相對清晰,陳平安會用心且用力去經營,例如披麻宗、春露圃、雲上城、彩雀府,以及潛在的水龍宗和龍宮洞天,都是一有機會便可以放心做買賣的。至少陳平安可以從中穿針引線,為各方勢力提供一種可能性,再交由各座宗門、山頭自己去權衡利弊。大家覺得有利可圖,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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