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落魄山祖師堂

一艘大驪軍方渡船緩緩停靠在牛角山渡口,與之同行的,是一艘被北嶽魏檗、中嶽晉青兩大山君,先後施展了障眼法的巨大龍舟。

劉重潤、盧白象、魏羨,三人走下龍舟。

武將劉洵美和劍修曹峻,沒有下船。一路護送龍舟至此,便算大功告成,劉洵美還需要去巡狩使曹枰那邊交差。

劉洵美輕聲問道:「那個青衫年輕人,就是落魄山的山主陳平安?與你祖上一樣,都是那條泥瓶巷出身?」

曹峻坐在欄杆上,點頭道:「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年輕人,在我眼中,比馬苦玄還要有意思。」

劉洵美笑道:「陳平安還是我好朋友關翳然的朋友,去年年末在篪兒街,我們聊到過這位落魄山山主。關翳然自小便性情穩重,說得不多,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對此人很看重。」

這是曹峻第一次聽說此事,卻沒有感到絲毫奇怪。

劉洵美有些懷念,道:「那個意遲巷出身的傅玉,好像如今就在寶溪郡當太守,也算是出息了。不過我跟傅玉不算很熟,只記得小時候,傅玉很喜歡每天跟在我們屁股後邊晃蕩。那會兒,我們篪兒街的同齡人,都不怎麼愛跟意遲巷的孩子混一塊兒,每年雙方都要約架,狠狠打幾場雪仗,我們次次以少勝多。傅玉比較尷尬,兩頭不靠,所以每次下雪,便乾脆不出門了。關於這位印象模糊的郡守大人,我就只記得這些了。不過其實意遲巷和篪兒街,各自也都有自己的大小山頭,很熱鬧,長大之後,便沒勁了。偶爾見了面,誰對誰都是一副笑臉。」

曹峻笑道:「再過一兩百年,我若是再想起劉將軍,估摸著也差不多。」

劉洵美無奈道:「真是個不會聊天的。」

曹峻說道:「我要是會聊天,早升官發財了。」

劉洵美搖頭道:「若無實打實的軍功,你這麼不會聊天,我稀罕搭理你?」

曹峻哈哈笑道:「你會聊天?」

劉洵美趴在欄杆上,道:「不論我是戰死沙場,還是老死病榻,以後你路過寶瓶洲,記得一定要來上個墳。」

曹峻望向遠方,道:「誰說修道之人,就一定活得長久?你我之間,誰給誰上墳祭酒,不好說的。」

劉洵美苦笑道:「能不能說點討喜的?」

曹峻想了想,問道:「祝願劉將軍早日榮升巡狩使?」

劉洵美點頭道:「這個好!」

劉洵美笑道:「那我也祝願曹劍仙早日躋身上五境?」

曹峻雙手使勁搓著臉頰,無奈道:「這個難。」

陳平安只帶了裴錢和周米粒來這邊「接駕」,對於那個穿著一襲扎眼黑袍、懸佩長短劍的曹峻,看得真切,只是裝作沒看見而已。

魏羨對陳平安點頭致意,陳平安笑著回禮。唯獨見到了裴錢,魏羨破天荒露出笑容。

這小黑炭,個頭躥得還挺快。

裴錢一路蹦跳到魏羨身邊,大搖大擺繞了魏羨一圈,笑道:「哦豁,更黑炭了。」

魏羨綳著臉道:「放肆。」

裴錢怒道:「幹嗎呢?又跟我擺架子是不是?騙鬼呢,你,你家有個屁的金扁擔。」

魏羨說道:「如今我是大驪武宣郎,又當了大官。」

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出身於鄉野陋巷,發跡於沙場行伍。

裴錢伸出大拇指,指了指一旁扛著兩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問道:「多大?有她大嗎?」

魏羨不曉得裴錢葫蘆里賣什麼葯,問道:「有說頭?」

裴錢喊道:「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一跺腳,抬頭挺胸:「在此!」

裴錢冷哼哼道:「說,你叫什麼名字?!」

周米粒緊緊皺著眉頭,踮起腳尖,在裴錢耳邊小聲說道:「方才你喊我名字了,我是不是應該自稱啞巴湖大水怪,或者落魄山右護法?」

裴錢嘆了口氣,這小冬瓜就是笨了點,其他都很好。

魏羨笑著伸手,想要揉揉黑炭小丫頭的腦袋,不承想給裴錢低頭彎腰一挪步,輕巧躲過了。

裴錢嘖嘖道:「老魏啊,你老了啊,鬍子拉碴的,怎麼找媳婦哦,還是光棍一條吧?沒關係,別傷心,如今咱們落魄山,別的不多,就你這樣娶不到媳婦的,最多。鄰居魏檗啊,朱老廚子啊,山腳的鄭大風啊,背井離鄉的小白啊,山頂的老宋啊,元來啊,一個個慘兮兮的。」

魏羨笑道:「你不也還沒師娘?」

裴錢扯了扯嘴角,連呵三聲。周米粒也跟著呵呵呵。

剛剛跟盧白象、劉重潤寒暄完畢的陳平安,對著兩顆小腦袋,就是一人一顆栗暴砸下去。

裴錢是習慣了,但曾經站在大竹箱里吃飽陳平安栗暴的周米粒,便要張嘴咬陳平安,結果被陳平安按住腦袋。周米粒剛要大發神威,便聽到裴錢重重咳嗽一聲,立即紋絲不動了。

劉重潤有龍泉劍宗鑄造的一枚劍符,直接御風離去。

那件被仙人中煉的重寶水殿,暫時還藏在龍舟之上,回頭盧白象會請山君魏檗運用神通,送往鰲魚背,因為水殿如一輛馬車大小,而劉重潤又無那傳說中的咫尺物傍身。倒不是無法以術法搬運水殿,而是太過明顯,渡口人多眼雜,劉重潤怕節外生枝。

至於那艘名為「翻墨」的龍舟,當然已經是落魄山的家產了,何況整座牛角山都是陳平安與魏檗共有,停泊在這邊,天經地義。

盧白象領著陳平安登上這艘龐然大物,高三層,並不出奇,但是極大,得有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的一半大,能夠載人千餘,若是滿載貨物,當然兩說。落魄山得了這麼大一艘異常堅韌的遠古渡船,可以做的事情,便多了。陳平安忍不住一次次輕輕跺腳,滿臉遮掩不住的笑意。

方才裴錢和周米粒一聽說從今天起,這麼大一艘仙家渡船,就是落魄山自家的東西了,都瞪大了眼睛。裴錢一把掐住周米粒的臉頰,使勁一擰,小姑娘直喊疼,裴錢便「嗯」了一聲,看來真的不是做夢。周米粒使勁點頭,說:「不是不是。」裴錢便拍了拍周米粒的腦袋,說:「米粒啊,你真是個小福星呢,捏疼了嗎?」周米粒咧嘴笑,說:「疼個屁的疼。」裴錢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小聲叮囑:「咋個又忘了,出門在外,不許隨隨便便讓人知道自己是一頭大水怪,嚇壞了人,總歸是咱們理虧。」黑衣小姑娘聽了既憂愁又歡喜。

在渡船上一層一層逛過去,時不時推開沉睡數百年猶有木香的屋門,由於渡船充入國庫以備戰需,裝飾物品當年早已搬空,故而如今大小房間,格局相仿,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光景,陳平安卻半點不覺得無聊。最後他來到頂樓,站在最大的一間屋子裡,不出意外,這就是以後翻墨的天字型大小房間了,陳平安突然收斂了臉上的喜色,來到視野開闊的觀景台。

打醮山渡船墜毀在朱熒王朝一事,牽一髮而動全身。

渡船上所有人都是棋子,只不過有些活了下來,有些死了。至於那個出手擊毀渡船的劍瓮先生,到底是怎樣的恩怨情仇,才讓他選擇如此決絕行事,好像並不重要。

陳平安在想一個問題,自己如今修為低,家底薄,重提此事,便是以卵擊石,所以可以暫時忍著。可若是落魄山如今已經是「宗」字頭山門,自己已是元嬰境地仙甚至是玉璞境修士,就可以為自己的心中積鬱,為春水、秋實她們的境遇,說上一說。可以說,卻必然要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例如自己與大驪王朝徹底撕破臉皮,與天君謝實結仇,畫卷四人一一戰死,陳靈均去了北俱蘆洲也是一個死,而陳如初再無法去往龍泉郡城。騎龍巷鋪子的大驪死士,從護衛變成刺客,落魄山人人生死不定,說死則死,那時候的對錯,算誰的?

他陳平安該如何選擇?

若是陳平安現在就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劍仙,就可以少去諸多麻煩—— 一肩挑之,一劍挑之。

但成為劍仙,何其艱難,遙遙無期,希望渺茫。

生死之外,依舊劫難重重。

陳平安也會學小寶瓶和裴錢,還有李槐,看那些江湖演義小說,很仰慕書上那些英雄俠客的一往無前,毅然決然,將生死置之度外,捨生取義,毫不猶豫。

這個世道不但需要這樣的書上故事,書外也需要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所做之事,興許有大小之別,但是善惡分明。

只是相較於裴錢喜歡大段大段跳過那些磨礪困苦的篇章,揀選大俠快意恩仇的精彩段落,去反覆翻閱,偶遇武功蓋世的江湖前輩,結識江湖上最有意思的朋友,行俠仗義殺那些大魔頭……陳平安卻往往只看個開頭,便頓足不前,因為書中那個未來註定擁有種種際遇和眾多機緣的人,往往一開始便會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身負血海深仇,然後突然一下子長大了。

這讓陳平安感到不適應。

那些精彩紛呈的江湖故事,也許很引人入勝,看得李槐和裴錢神采飛揚,但是陳平安卻很難感同身受。

大概是因為真正的人生,到底不是那些清清楚楚的白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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