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聲處

披麻宗的跨洲渡船,被浩浩蕩蕩的英靈力士拖曳著,在雲海奔走,風馳電掣。

渡船在牛角山渡口,緩緩靠岸,船身微微一震。

陳平安和崔東山走下渡船,魏檗靜候已久。朱斂如今遠在老龍城,鄭大風說自己崴腳了,至少小半年下不了床,請了岑鴛機幫忙看守山門。

陳平安笑道:「送我們一程,去落魄山腳。」

魏檗如釋重負,點點頭,三人一起憑空消失,出現在山門口。正在練拳的岑鴛機看到三人後,剛要站起身,那個年輕山主朝她點頭致意,然後伸手虛按,示意她繼續練拳。

三人開始登山。

岑鴛機不擅長那些虛頭巴腦的客套寒暄,對這個年輕山主印象也很一般,就順勢坐回板凳,閉上眼睛,繼續駕馭一口純粹真氣,遊走百骸。

魏檗問道:「都知道了?」

陳平安點點頭。

崔前輩留了一封遺書在落魄山竹樓,不在二樓,而是放在了一樓書案上,信封上寫著「暖樹拆封」。

按照老人的遺願,死後無須下葬,骨灰撒在蓮藕福地隨便某個地方即可,此事不可拖延。此外不用去管崔氏祠堂的意願,信上直接寫了,敢登落魄山者,一拳打退便是。

魏檗解釋道:「裴錢一直待在蓮藕福地,說等到師父回山,再與她打聲招呼。周米粒也去了蓮藕福地,陪著裴錢。陳靈均離開了落魄山,去了騎龍巷,幫著石柔打理壓歲鋪子的生意。所以如今落魄山上就只剩下陳如初,再就是盧白象收取的兩名弟子——元寶、元來姐弟。不過這會兒陳如初應該去郡城那邊購置雜物了。」

陳平安說道:「恭喜破境。」

魏檗自嘲道:「大驪朝廷那邊開始有些小動作了,一個個的理由冠冕堂皇,連我都覺得很有道理。」

陳平安笑道:「晉青一事,披雲山的用意,太過明顯了。兩位大岳山君同氣連枝,大驪皇帝哪怕知道你沒有太多私心,心裡也會有芥蒂。」

魏檗說道:「沒辦法的事情,也就看晉青順眼點,換成別的山神坐鎮中嶽,以後北嶽的日子只會更膈應。歷朝歷代的五嶽山君,無論王朝還是藩屬,就沒有不被逼著針鋒相對的,權衡利弊,披雲山不得已而為之,還不如行事無賴些,反正事已至此,宋氏皇帝不認也得認了。晉青這傢伙比我更無賴,在皇帝陛下面前,口口聲聲說著披雲山的好、魏大山君的霽月光風。」

陳平安說道:「果然能夠當上山君的,都不是省油的燈。」

到了落魄山竹樓,陳平安輕聲道:「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要重返南苑國。」

崔東山突然說道:「我已經去過了,就留在這裡看家好了。」

魏檗取出那把暫為保管的桐葉傘,畢竟此物事關重大。魏檗輕輕撐開並不大的桐葉傘,解釋道:「蓮藕福地才剛剛提升為中等福地,我不宜頻繁出入。我將你送到南苑國京城。」

陳平安笑著點頭,說聲「勞駕」。

陳平安身影一閃而逝,魏檗輕輕嘆息一聲。

崔東山已經站在二樓廊道,趴在欄杆上,背對房門,眺望遠方。魏檗合起桐葉傘,坐在石桌邊。

崔東山突然說道:「魏檗你不用擔心。」

魏檗搖搖頭,道:「不是擔心。」

然後魏檗問道:「你什麼時候離開落魄山?」

崔東山想了想,道:「等到先生與裴錢返回落魄山,我就會離開。已經積攢了一屁股債,那個老王八蛋最記仇。」

雙方不是一路人,其實沒什麼好聊的,便各自沉默下去。

許久過後,魏檗問道:「崔前輩就這麼擔心陳平安嗎?不見最後一面,還要早早把骨灰撒在蓮藕福地,都不願葬在落魄山上。」

崔東山答道:「因為我爺爺對先生的期望最高,我爺爺希望先生對自己的挂念越少越好,免得將來出拳,不夠純粹。」

南苑國京城某條再熟悉不過的大街上,陳平安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緩緩而行,轉入一條小巷,在一處小宅院門口停步,看了幾眼春聯,輕輕敲門。

開門的是裴錢,周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扛著一根綠竹杖。裴錢站在原地,仰起頭,使勁皺著臉。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腦袋,道:「師父都知道了,什麼都不要多想,你並沒有做錯什麼。」

裴錢雙手握拳,低下頭,身體顫抖。

陳平安輕輕按住那顆小腦袋,輕聲道:「這麼傷心,為什麼要憋著不哭出來?練了拳,裴錢便不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了?」

陳平安蹲下身,裴錢一把抱住他,嗚咽起來,沒有號啕大哭,但是更加撕心裂肺。周米粒也跟著哭了起來。

等裴錢哭到心氣都沒了,陳平安這才拍了拍她的腦袋,站起身,摘下竹箱。裴錢擦了一把臉,趕緊接過竹箱,周米粒跑過來,接過了行山杖。

陳平安環顧四周,還是老樣子,好像什麼都沒有變。

周米粒捧著長短不一的兩根行山杖,然後將自己的那張竹椅放在陳平安腳邊。

「個兒好像高了些。」陳平安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腦袋,坐在竹椅上,沉默許久,然後笑道,「等我見過了曹晴朗、種先生和其他一些人,就一起回落魄山。」

裴錢眼睛紅腫,坐在陳平安身邊,伸手輕輕拽住陳平安的袖子。

陳平安輕聲道:「跟師父說一說你跟崔前輩的那趟遊歷?」

裴錢「嗯」了一聲,仔仔細細講起了那段遊歷。

說了很久,陳平安聽得專註入神。

有人輕輕推門,儒衫少年曹晴朗,輕輕喊道:「陳先生。」

陳平安伸手握住裴錢的手,一起站起身,微笑道:「晴朗,如今一看就是讀書人了。」

曹晴朗作揖行禮。

陳平安有些無奈,真是讀書人了。

裴錢踮起腳尖,陳平安側身低頭,她伸手擋在嘴邊,悄悄道:「師父,曹晴朗偷偷摸摸成了修道之人,算不算不務正業?春聯寫得比師父差遠了,對吧?」

陳平安一記栗暴砸下去,裴錢又有洪水決堤的跡象。

懷抱兩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倒抽了一口冷氣——好凶。

以前跟陳平安一起闖蕩江湖,他可沒這麼揍過自己。

周米粒皺著疏淡的眉毛,歪著頭,使勁琢磨起來,難道裴錢是路邊撿來的弟子?根本不是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輕輕揉了揉栗暴在裴錢額頭落腳的地方,然後招呼曹晴朗坐下。

曹晴朗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身邊。裴錢拎著小竹椅坐在了兩人中間。周米粒站在裴錢身後。

陳平安問道:「晴朗,這些年還好吧?」

曹晴朗笑著點頭,道:「很好,種先生是我的學塾夫子。陸先生到了咱們南苑國後,也經常找我,送了許多書。」

然後曹晴朗問道:「陳先生,聽過『鐵花綉岩壁,殺氣噤蛙黽』這兩句詩嗎?」

陳平安點點頭,隨口說了詩人名字與詩集名稱,然後問道:「為什麼問這個?」

裴錢原本想要大罵曹晴朗不要臉,這會兒卻只是雙臂抱胸,斜眼看著曹晴朗。

曹晴朗指了指裴錢,道:「陳先生,我是跟她學的。」

裴錢怒道:「曹晴朗,信不信一拳打得你腦殼開花?」

曹晴朗點頭道:「信啊。」

裴錢氣得牙痒痒。

陳平安說道:「等會兒你帶我去找種先生,我有些事情要跟種先生商量。」

曹晴朗點點頭。

陳平安又笑了起來,道:「種先生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很快就到,我們等著便是。」

然後轉頭問裴錢道:「每天的抄書,有沒有落下?」

裴錢搖搖頭。

陳平安伸出手,道:「拿來看看。」

裴錢立即跑去屋子拿來一大捧紙張。

陳平安一頁頁翻過去,仔細看完之後,還給裴錢,點頭道:「沒有偷懶。」

裴錢咧嘴一笑,陳平安幫著她擦去淚痕。

然後陳平安站起身,對三個小傢伙道:「你們待在這裡,我去跟種先生談點事情。」

在陳平安離開後,裴錢將那些紙張放回屋子,然後坐回小竹椅上,雙手托著腮幫。

街巷拐角處,陳平安剛好與種秋相逢。多年不見,種先生雙鬢霜白更多了。

兩人一起走在那條曾經捉對廝殺也曾並肩作戰的大街上,皆是感慨頗多。

關於蓮藕福地如今的形勢,朱斂信上有寫,李柳有說,崔東山後來也有詳細闡述,陳平安已經爛熟於心。

松籟國、北晉國和邊塞草原三地格局,看似依舊,但屬於「山河變色」,只有劃撥給陳平安的這個南苑國,才有魂魄齊全的「人」,不曾淪為白紙福地的那些「人」,此外一切有靈眾生,草木山河,也都未「褪色」。按照李柳的說法,其餘三地的有靈眾生,已經「沒了意思」,故而被朱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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