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忽如遠行客

陳平安中途離開渡船,去往在北俱蘆洲算是偏居一隅的青蒿國。

千里路途,陳平安揀選山野小路,晝夜兼程,身形快若奔雷,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州城。等他剛剛走入那條並不寬闊的洞仙街,一戶人家大門打開,走出一位身穿儒衫的修長男子,笑著招手。

陳平安抬頭望去,有些神色恍惚。

收起思緒,快步走去。

李希聖走下台階,陳平安作揖行禮道:「見過李先生。」

李希聖笑著作揖還禮。

少年崔賜站在門內,看著大門外久別重逢的兩個同鄉人,尤其是當崔賜看到自家先生臉上的笑容時,少年就跟著高興起來。

到了北俱蘆洲之後,先生總是皺眉想事,哪怕眉頭舒展,好像也有許多的事情在等著先生去琢磨,不像這一刻,自家先生好像什麼都沒有多想,就只是開懷。

李希聖帶著陳平安一起走入宅子,轉頭笑道:「差點就認不出來了。」

陳平安笑道:「估計等我下次在書院見到小寶瓶,也會這麼覺得。」

到了李希聖的書房,屋子不大,書籍不多,也無任何多餘的文房清供、字畫古物。

李希聖讓崔賜自己讀書去,將書案後那張椅子搬出來,與剛剛摘下斗笠、竹箱的陳平安相對而坐。

李希聖點頭道:「很好,心更定了。」

陳平安撓撓頭。

李希聖微笑道:「有些事情,以前不太合適講,如今也該與你說一說了。」

本就正襟危坐的陳平安坐姿越發端正,恭敬道:「李先生請講。」

李希聖說道:「我這個人,一直以來,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道:「我也是如此。」

李希聖笑著搖頭,道:「你大不一樣。」

李希聖繼續說道:「還記得我當年想要送你一塊桃符嗎?」

陳平安輕輕點頭。

李希聖說道:「在那之前,我在泥瓶巷,與劍修曹峻打過一架,對吧?」

陳平安笑了起來:「先生讓那曹峻很是無奈。」

李希聖緩緩道:「在驪珠洞天,練氣士修行很難,但是我卻破境很快,快到了連之後走出驪珠洞天杏花巷的馬苦玄,跟我比,都不算什麼。」

陳平安不再言語,安靜等待下文。

李希聖一語道破天機,語不驚人死不休:「我也是事後反覆推衍,才算出其中的緣由——原本屬於你的那份氣運,或者說是大道機緣,落在我身上。與你一樣,我也一直覺得天底下的萬事萬物,都講究一個均衡,你失我得,每個大大小小的『一』,絕對沒有憑空的消失或增加,絲毫都不會有。」

陳平安剛想要說話,李希聖擺擺手,阻止他道:「先等我講完。」

李希聖說道:「你我想事情的方式差不多,做事的方式也差不多,知道了真相,就覺得總得做點什麼,才能心安。雖然我事先不知道自己佔據了你那份道緣,但是既然隨後境界攀升,棋力漸漲,被我一步一步倒推回去,推算出來一個明確的結果,那麼我當然不能坦然受之。雖然那塊桃符,任憑我如何推算也算不出其根腳,但是我很清楚,對我而言,桃符一定很重要。恰恰因其重要,我當初才想要贈送給你,作為一種心境上的互換,我減你加,雙方重歸平衡。在這期間,不是我李希聖當時境界稍高於你,或者說桃符很珍重,便不對等,便應該換一件東西贈送給你。不該如此。我得了你那份大道根本,我便該以自己的大道根本,還給你,這才是真正的有一還一。只是你當時不願收下,我便只得退一步行事。故而我才會與獅子峰李二前輩說,你要是對我當初向你贈符或者為你的竹樓畫符心懷感恩,而來見我李希聖,只會給你我徒增煩惱,使一團亂麻更亂,那還不如不見。」

陳平安神色平靜,輕輕點頭。

李希聖笑道:「至於那本《丹書真跡》和一些符紙,不在此列,我只是以李寶瓶大哥的身份,感謝你對她的一路護道。」

陳平安還是點頭。

李希聖突然有些神色落寞,輕聲道:「陳平安,你就不好奇為何我弟弟叫李寶箴,小寶瓶名字當中也有個『寶』字,唯獨我,不一樣?」

福祿街李氏三兄妹李希聖、李寶箴、李寶瓶。

陳平安搖搖頭:「從未想過此事。」

紅棉襖小姑娘當年對小師叔無話不說,陳平安便聽說她的娘親在對待自己的兩個兒子上,好像更偏心李寶箴,對於嫡長子李希聖,就沒有那麼親近。陳平安對於這些小寶瓶的家事,就像自己所說的那樣,聽過就算,不會去深究。

李希聖站起身,走到窗口那邊,眺望遠方。

李家每逢春節,便有一個不成文的家族習俗——他們兄妹三人的娘親,會讓府上婢女下人們說些帶「李」字的成語、詩句,例如那寓意美好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很討喜的「正冠李下」,甚至哪怕有個孩子不小心說了那句不算褒義的「凡桃俗李」,他們娘親也不會生氣,依舊會給一份壓歲錢,唯獨當她聽到那「投桃報李」的時候,笑意便少了許多,隨後聽到「李代桃僵」那個說法後,從來對任何下人都和藹可親的婦人,就破天荒難掩怒容了。

當時李希聖還是一名少年,剛好就站在不遠處的抄手游廊拐角處,看到了那一幕,聽到了那些言語。

當時李希聖不理解,也沒覺得是多大的事情,只是將一份好奇深埋心底,隱隱約約有些不安。

自古詩詞語句,好像桃李從來相鄰。

李希聖轉過頭,輕聲道:「街對面住著一戶姓陳的人家,有個比李寶箴稍大幾歲的儒家門生,名為陳寶舟,你若是見到了他,就會明白,為何獨獨是我李希聖能夠接替你的那份氣運。」

其實不用去見了,李希聖這麼說,陳平安就已經明白了一切。

李希聖突然笑道:「我沒事。」

北俱蘆洲洞仙街,陳希聖。

寶瓶洲驪珠洞天,李寶舟。

原本理應如此。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那座深山當中的陳家祖墳,為何會生長出一棵寓意聖賢出世的楷樹。

因為這位李先生,本該姓陳。

李希聖輕聲感嘆道:「許多事情,我依舊想不明白,就好像人生道路上,山水迷瘴,關隘重重,只有修為高了些,才可以跨過一個。」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李先生應該傷心,但是好像不用那麼傷心。」

李希聖笑了起來,眼神清澈且明亮,道:「此語甚是安慰人心。」

陳平安跟著笑了起來。

隨後在李希聖的建議下,兩人隨便下棋,隨便閑聊。

陳平安下棋慢,到了收官階段,每次落子後,才會說上一兩句話:「沒來北俱蘆洲的時候,其實挺怕的,聽說這邊劍修多,山上山下,都行事無忌,我便想著來這邊跟著寬心。可是來了才知道原來只要心坎不過,任人御風逍遙遠遊,雙腳都在泥濘中。

「也怕自己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便取了個陳好人的化名,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情,是提醒自己,來此歷練,不可以真正行事無忌,隨波逐流。

「大概是內心深處,一直偷偷想著,如果能夠當個真正的好人,就好了。」

李希聖言語不多,聽到這裡,才說道:「自認心有私念,卻能始終行善。陳平安,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陳平安搖頭。

李希聖拈起一顆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說道:「這便是我們儒家聖賢心心念念的,慎其獨也,克己復禮。」

陳平安搖搖頭,並不這麼覺得。

李希聖也未多說什麼,只是看著棋局,道:「不過臭棋簍子,是真的臭棋簍子。」

陳平安說道:「下棋一事,我確實沒有什麼天賦。」

李希聖笑道:「當真如此嗎?」

陳平安點頭道:「因為我下棋沒有格局,捨不得一時一地。」

李希聖說道:「世人都在世道里下著自己的棋局,把萬事萬人都當作手中棋子的聰明人,很多,不缺你陳平安一個。」

陳平安笑道:「李先生此語甚是安慰人心。」

李希聖說道:「我是真心話,你是馬屁話,高下立判。」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落魄山,行走江湖,額頭人人刻『誠』字!」

李希聖笑著舉手抱拳,道:「幸會幸會。」

陳平安卻突然笑容牽強起來。

李希聖心中嘆息。

應該是想到了落魄山那座竹樓。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當渡船由北往南時,依次經過大篆王朝、金扉國、蘭房國,也就到了春露圃的符水渡。

當下已是入秋時分,陳平安又錯過了一年的春露圃辭春宴,符水渡比起上次,冷清了許多。

春露圃的熱鬧,都在春天裡。

陳平安走下渡船,相較於去年離去時的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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