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晨鐘暮鼓無炊煙

落魄山上,因為年輕山主遠遊,二樓老人也遠遊,竹樓便沒人住了。

陳靈均最近不再在外瞎晃蕩,時不時就來崖畔石桌這邊坐著。他知道自己是落魄山上最不討喜的那個存在,不如那條曹氏芝蘭樓出身的文運小火蟒陳如初勤勉伶俐,甚至不如周米粒這個小傢伙憨傻得可愛。岑鴛機是朱斂帶上山的,資質不錯,練拳也算吃得了苦,每天的生活,忙碌且充實。石柔在小鎮管著一間鋪子的生意,掙錢不多,可到底是在幫著落魄山掙錢,又與裴錢關係不錯,裴錢只要得閑,都會去那邊看看石柔,說是擔心石柔中飽私囊,其實不過是害怕石柔覺得受了落魄山的冷落。

唯獨他陳靈均,死要面子活受罪,做什麼,說什麼,都不討喜。

那個御江水神兄弟,三場神靈夜遊宴之後,對他越發客氣了,一些討好言語,殷勤得讓陳靈均都不適應。其實這種客氣,反而讓他很失落。

他更喜歡當年在水府那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言語粗鄙,相互罵娘。

不過陳靈均又不是個傻子,許多事情,都看得懂,比如崔老前輩這一走,去了那座蓮藕福地,肯定就不會再回來了。

可是他陳靈均,卻連句道別的話,都說不出口。青衫老先生帶著裴錢離開的時候,他就只能坐在這邊發獃,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一大清早,本該是裴錢登樓吃拳頭的時辰,如今竹樓卻寂然。

陳靈均趴在桌上,眼前有一堆從陳如初那邊搶來的瓜子。今兒暖洋洋的大太陽,曬得他渾身沒氣力,連瓜子都嗑不動。

他想著是不是應該去山門那邊,與大風兄弟嘮嘮嗑。大風兄弟還是很有江湖氣的,就是有些葷話太繞人,得事後琢磨半天才能想出個意味來。

山上層層桃李花,雲間煙火是人家。

陳靈均轉頭望向一棟棟宅邸那邊,老廚子不在山上,裴錢也不在,周米粒是個不用吃飯的小水怪,岑鴛機是個不會做飯的,也是個嫌麻煩的,就讓陳如初那丫頭幫著準備了一大堆糕點吃食,所以山上便沒了炊煙。

陳靈均覺得落魄山現在人少了,而且各忙各的,人味兒便淡了許多。

陳靈均又轉移視線,望向竹樓二樓,有些傷感。

崔老頭在的時候吧,陳靈均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資格挨上老人兩拳,渾身不得勁兒;不在了吧,心裡又空落落的。

陳靈均重重嘆了口氣,伸手拈住一顆瓜子,打算不剝殼,就放嘴裡嚼一嚼,解個悶。

突然,陳靈均動作僵硬起來,輕輕放回瓜子,屁股輕輕挪動,悄悄轉過腦袋,戰戰兢兢地望向崖外。

那位憑空出現的青衫老儒士,站在崖邊朝他笑了笑。

陳靈均趕緊咽了口唾沫,站起身,作揖而拜,道:「陳靈均拜見國師大人。」

大驪綉虎,崔瀺,是用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他的厲害貨色。

陳平安不在落魄山,崔老頭不在竹樓,朱斂、魏檗又去了中嶽地界,他陳靈均暫時沒靠山啊!

崔瀺微笑道:「忙你的去。」

陳靈均瞥了眼竹樓去往宅邸的那條青石板小路,便告辭一聲,竟是攀緣石崖而下。這麼走,離著那位國師遠一些,就比較穩當了。

崔瀺想起這條青衣小蛇望向竹樓的神色,笑了笑,心裡便有了一番小計較,隨手為之,不會興師動眾。

龍泉郡西邊大山中,有一座暫時有人佔據的山頭,好像適宜蛟龍之屬居住。

崔瀺站在二樓廊道上,安靜等待某人的趕來。

一道白虹聲勢如春雷炸響,從天際,迅猛掠來。什麼阮邛訂立的規矩,都不管了。

崔瀺搖搖頭,心中嘆息,虧得自己與阮邛打了聲招呼。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一根尋常材質的綠竹杖,風塵僕僕,滿臉疲憊。

崔東山落在一樓空地上,眼眶滿是血絲,怒道:「你這個老王八蛋,每天光顧著吃屎嗎?就不會攔著爺爺去那福地?」

崔瀺反問道:「攔住了,又如何?」

崔東山臉色鐵青,氣急敗壞道:「攔住一天是一天,等我趕來不行嗎?然後你有多遠就給老子滾多遠去!」

崔瀺神色淡漠。

崔東山驟然平靜下來,深呼吸一口氣,哀嘆道:「爺爺讀書治學,習武練拳,為人處世,都一往無前。唯一一次退讓,是為我們兩個腦子都有坑的混賬孫子!這一退,就全完蛋了,十一境武道境界,沒了!沒了十一境,人,也要死的!」

崔瀺說道:「還有為了你的先生,與這座落魄山。」

崔東山步步後退,一屁股坐在石桌旁,雙手拄竹杖,低下頭去,咬牙切齒。

興許是坐不住,崔東山又站起身,原地快步打轉。

崔瀺看著這個火急火燎團團轉的傢伙,緩緩道:「你連我都不如,連爺爺到底在意什麼,為何如此取捨,都想不明白,來了又能如何?有意思嗎?讓你去蓮藕福地,找到了爺爺,又有什麼用?有用興許還真有點用,那就是讓爺爺走得不安心。」

崔東山停下腳步,眼神凌厲道:「崔瀺!你說話給我小心點!」

崔瀺說道:「崔東山,你該長點心,懂點事了。不是重新躋身了上五境,你崔東山就有資格在我這邊蹦躂的。」

崔東山輕輕落座,懷抱綠竹杖,不再看那二樓,自言自語道:「那場三四之爭,為何爺爺一定要入局?爺爺又為何會失心瘋?不是我們害的嗎?爺爺是讀書人,一直希望我們當那真正的讀書人。爺爺畢生所學,學問根底,是那亞聖一脈啊。為何在中土神洲,卻要為我們文聖一脈憤然出拳?我們又為何偏偏欺師滅祖,讓爺爺更加失望?」

崔瀺一巴掌拍在欄杆上,終於勃然大怒:「問我?問天地!問良知!」

崔東山眼神痴呆,雙手攥緊行山杖,頹然道:「有些累,問不動了。」

崔東山記起年幼時,被那個嚴苛古板的老人帶著一起去訪山登高,路途遙遠,自己苦不堪言。

一次老人拾階而上,根本不管身後的他滿身汗水,自顧自登高走去。

老人似乎是故意氣自己的孫子,已經走遠了不說,還要大聲背誦一位中土神洲文豪的詩詞,說:「丈夫壯節似君少,嗟我欲說安得巨筆如長杠!」

崔東山便將那篇詩歌記得死死的,後來不承想,自己長大後,負氣離家出走,又拜師於老秀才門下,老秀才莫名其妙成了文聖,自己便莫名其妙成了聖人首徒,終於有機會見到了那位享譽中土神洲的儒家聖賢。只是到了那個時候,比任何同齡人都要意氣風發的崔東山,其實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將來有機會返回家鄉,一定要與爺爺說,你仰慕之人,論文章,輸給了你孫兒,下棋,更是輸得捻斷鬍鬚。

只是這輩子肚子里攢了好多話,能說之時,不願多說,想說之時,又已說不得。

遠處龍泉郡城,有晨鐘響起,遙遙傳來。

鐘聲一響,按例就要城門開禁,萬民勞作,直至暮鼓敲過,舉家團圓,其樂融融。

大驪新中嶽掣紫山山腳附近的餘春郡,是個不大不小的郡,在舊朱熒王朝不算什麼富饒之地,文運武運都很一般,風水平平,並沒能沾到那座大岳的光。新任郡守吳鳶,是個外鄉人,據說在大驪本土就是當一地郡守,算是平調,只不過官場上的聰明人,都知道吳太守這是貶謫無疑了—— 一旦遠離朝廷視野,就等於失去了快速躋身大驪廟堂中樞的可能性。外派到藩屬國的官員,卻又沒有官升一級,明擺著是個坐了冷板凳的失意人,估計是得罪了誰的緣故。

只不過吳郡守的仕途再黯淡,終歸是大驪本土出身,而且年紀輕,故而管轄餘春郡的梁州刺史,私底下讓人交代過餘春郡的一干官吏,務必禮待吳鳶,若是有那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舉措,哪怕不合鄉俗,也得忍讓幾分。所幸吳鳶上任後,幾乎沒有動靜,按時點卯而已,大小事務,都交予衙門舊人去處理,許多按例拋頭露面的機會,也都送給了幾個衙署老資歷輔官,上上下下,氣氛倒也融洽。只不過如此軟綿的性情,難免讓下屬輕視。

這天年輕郡守像以往那般在衙門枯坐,書案上堆滿了各地縣誌與堪輿地圖,慢慢翻閱,偶爾提筆寫點東西。突然,吳鳶心有感應,抬起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斜靠廳門。吳鳶心情大好,笑了起來,站起身,作揖道:「山君駕到,有失遠迎。」

正是撤去了障眼法的魏檗。

魏檗跨過門檻,笑道:「吳大人有些不講義氣了啊,先前這場夜遊宴,就只是寄去一封賀帖。」

吳鳶坦然笑道:「俸祿微薄,養活自己去了十之一二,買書去了十之五六,每月餘下些銀錢,辛苦積攢,還相中了隔壁雲興郡的一方古硯台,委實是打腫臉也不是胖子。本想著路途遙遙,山君大人總不好趕來興師問罪,下官哪裡想到,魏山君如此執著,真就來了。」

魏檗手腕擰轉,手中多出了一方享譽舊朱熒王朝的老坑芭蕉硯,輕輕放在書桌上,道:「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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