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欲言已忘言

一艘去往舊朱熒王朝中嶽地界的渡船,中途停靠在一座名為瘴雲的渡口。兩男一女悄然下船。

魏檗站在渡船頂樓觀景台,目送三人離去。

臨近朱熒王朝,等於離開了自家山頭,進入別人地盤,魏檗對於披雲山的感知便衰減了許多,等到了那座大驪新中嶽,只會更受天然厭勝。這就是世間所有山水神祇不得不遵守的無形規矩,山神涉水,水神登山,便要束手束腳,而一尊大岳山君離開自己轄境,拜訪山君同僚,一樣難逃此理。

不過即便如此,依舊問題不大。沒辦法,他魏檗如今是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那位不太講禮數的中嶽山君,哪怕修為等同於玉璞境,畢竟還不是真正的上五境神祇。

此次離開北嶽地界,於公於私,魏檗都有過得去的說法,所以大驪朝廷即使談不上樂見其成,也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魏檗在大驪廟堂檯面上的引薦人,是墨家遊俠許弱,當年魏檗就是與許弱一起離開棋墩山,去披雲山的。

身形佝僂的朱斂,赤手空拳。

身材修長的盧白象,懸佩狹刀停雪。

渡口那邊,劉重潤下船後,忍不住與走在身邊的朱斂說道:「朱先生,尋見水殿、龍舟不難。那座水殿還好說,是一件遠古仙人煉化完全之物,我掌握著這件仙家重寶的開山之法,收攏起來,不過馬車大小,可以搬運到渡船上。可那艘龍舟,一直只有小煉程度,想要帶回龍泉郡,就只能消耗些神仙錢,將那龍舟當作渡船,招搖過市。」

朱斂笑道:「不打緊,大驪鐵騎那邊,會有專門的人為咱們護駕尋寶,之後咱們乘坐龍舟返回落魄山,只會暢通無阻。」

劉重潤苦笑道:「朱先生真不是開玩笑?」

朱斂一本正經道:「劉島主是門派之主,又是騰雲駕霧的金丹境地仙,我一個糟老頭,哪敢造次?」

劉重潤覺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水殿、龍舟兩物,一直是劉重潤的心頭病。送給誰,都是一門大學問。萬一不小心送錯了,珠釵島此後百年別想安寧,能不能保住祖師堂都兩說。

在與落魄山做買賣之前,為了能夠繼續在書簡湖立足,不被真境宗吞併為藩屬島嶼,劉重潤權衡利弊過後,便將水殿一事透露給了真境宗。珠釵島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劉重潤就當是破財消災。真境宗不愧是桐葉洲執牛耳者玉圭宗的下宗大門,果然沒有心生歹意,沒有做出殺人滅口、獨佔至寶的下作事,珠釵島不但得以保留祖師堂,還憑此換來了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給山上修士的太平無事牌。這便是劉重潤第一次沒有親自造訪落魄山,只是派遣了幾名與陳平安還算熟悉的珠釵島嫡傳弟子前往落魄山的 原因。

只是隨後的事態發展超乎想像,莫名其妙地,真境宗竟然放棄了對那座水殿的攫取,不但如此,也沒有從珠釵島收走太平無事牌。為此,劉重潤戰戰兢兢跑了一趟宮柳島,當然見不到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姜宗主,只見到了真境宗首席供奉劉老成。劉老成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劉重潤,說這是宗主的意思,讓劉重潤放心便是,那塊太平無事牌不會燙手。

放心?劉重潤半點不放心。但是又無可奈何,總不能一定要真境宗收下水殿。

所以劉重潤這才最終決意搬往龍泉郡,於是親自去往落魄山做客,選址鰲魚背。與落魄山提及秘事,劉重潤沒有故意隱瞞真境宗得知水殿、龍舟的消息,還說了真境宗的那個決定。大管事朱斂當時笑得有些古怪,讓劉重潤只管放心,並且保證哪怕落魄山不挖寶,至少也絕不會將這個消息泄露給任何人,不至於讓珠釵島修士身懷重寶,惹禍上身。

劉重潤依舊不敢放心。

這會兒,真正走上了故國家鄉的尋寶之路,劉重潤百感交集,如果不是為了水殿、龍舟的重見天日,她這輩子應該都不會再踏足這塊傷心地。

關於水殿和龍舟的取捨,劉重潤沒有什麼猶豫。

水殿是一座門派的立身之本,可以說是一處天然的神仙洞府,集祖師堂、地仙修道之地、山水陣法三者於一身,足夠支撐起一名元嬰境修士據地修行,擱在親水的書簡湖,任你是地仙修士都要垂涎三尺,所以當初真境宗二話不說,便交予劉重潤一塊價值連城的太平無事牌,以示誠意。

那艘巨大龍舟雖然不能跨洲,但是可以運載大量貨物往來於一洲之地,對於小門小戶的珠釵島而言,是雞肋,對於野心勃勃的落魄山來說,卻是解了燃眉之急。

在劉重潤神遊萬里的時候,盧白象正在和朱斂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秘密言語。

盧白象笑問道:「就算順利取回龍舟,你還要各地跑,不會耽誤你的修行?成了落魄山的牌面人物,更無法再當那行事無忌的武瘋子,豈不是每天都要不舒心?」

朱斂笑著答道:「每天忙忙碌碌,我舒心得很。」

盧白象說道:「你若是有所圖謀,哪怕陳平安念舊放過你,我也會親手殺你。」

朱斂說道:「你沒有這種機會的。」

盧白象問道:「是說我註定殺不了你,還是你在落魄山當真安分守己?」

朱斂反問道:「蓮藕福地歷史上的盧白象,歷來殺伐果決,怎變得如此嘰嘰歪歪了?」

盧白象不再說話。在那座天下,盧白象是先人,朱斂是後世人。

朱斂笑道:「果然只有我家少爺最懂我,崔東山都只能算半個。至於你們三個同鄉,更不行了。」

盧白象一笑置之,手心輕輕摩挲著狹刀刀柄。

朱斂瞥了眼盧白象的小動作,問道:「信不信你如今連拔刀出鞘都做不到?」

盧白象笑道:「不太信。」

朱斂說道:「找個機會,陪你練練手?」

盧白象搖頭道:「先記著,過幾年再說。」

朱斂笑道:「我這不是怕盧教主一個人,天高皇帝遠,在窮鄉僻壤待慣了,小日子過得太舒坦,容易不知天高地厚嘛。」

盧白象轉頭看著朱斂。

朱斂與之對視,挑釁道:「盧白象,從沒有什麼修道之人的蓮藕福地,來到鬼怪神仙滿山跑的浩然天下,尤其是最近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刀不離身?怎的?法刀在手,就天下我有啦?你怎麼不幹脆點,去學那隋右邊,直接修行求仙,不是更好?」

盧白象皺眉道:「你躲在落魄山上,哪裡需要時刻準備廝殺,你怎麼跟我比?」

朱斂嗤笑道:「練拳是自家事,你別問我。若問我,好聽的,難聽的,你想要聽什麼答案,我都可以隨便講。至於真相如何,你得問自己。」

盧白象嘆了口氣道:「是有些麻煩。」

朱斂笑道:「在一個小地方,只要資質好,福緣不錯,即使有些不純粹,也顯現不出,可是到了一方大天地,便不成了。咱們畫卷四人,我也就看你稍微順眼點,討喜的話,就要少說幾句。」

盧白象點點頭,算是聽進去了。

雖然劉重潤不清楚兩人在交流什麼,但是方才盧白象一剎那的殺機顯露,竟是讓她這名金丹境地仙都有些心悸。

這盧白象是誰?不過是落魄山祖師堂譜牒上的一個名字而已。

劉重潤有些心情黯然,什麼時候珠釵島才能成為一個真正安穩的仙家門派?既不用看人臉色,也不用租賃山頭?

帶著所有嫡傳修士一起離開書簡湖,只留一個祖師堂空架子,落戶龍泉郡,在鰲魚背上開闢府邸,真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嗎?

劉重潤如今尚不知道答案。

當下劉重潤只知道不遠處的朱斂與盧白象,都是一等一的武學宗師,擱在寶瓶洲歷史上任何一個王朝,都是帝王將相的座上賓。拳頭硬是一個緣由,更關鍵的還是煉神三境的武夫,已經涉及一國武運,比那鞏固一地氣數的山水神祇,半點不差,甚至作用猶有過之。

只不過朱斂、盧白象兩人到底是武道幾境,劉重潤吃不準,至於雙方誰更厲害,劉重潤更是無從知曉,畢竟暫時還沒機會看到他們真正出手。

對於朱斂的印象,更多的是落魄山的大管家,逢人笑迎。幾次打交道,除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會做生意之外,劉重潤對他其實了解不多,見面次數多了,似乎反而讓她更加霧裡看花。倒是盧白象,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主,氣勢不俗,不是瞎子都看得見。

劉重潤發現落魄山好像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只要有機會與之接觸,便會一個接一個冒出來,讓人目不暇接。

大驪北嶽山君魏檗,是落魄山的常客,那個眼神不正的駝背漢子,在魏檗那邊,竟然沒有半點恭敬。

騎龍巷壓歲鋪子那個姓石的掌柜,皮囊古怪,似有一絲陰物氣息,讓劉重潤完全瞧不出對方修為的深淺。

陳如初、陳靈均、周米粒,三頭精怪,尤其是那個青衣小童,似乎快要到龍門境瓶頸了,一旦給它躋身金丹境,一頭蛟龍之屬的金丹妖物,可非尋常金丹境修士能夠媲美,完全可以當半個元嬰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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