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敢怒不敢言

光陰流水停滯之後,山高水深,天寂地靜。

黃師躲在深山當中,在有古松遮掩的懸崖峭壁之上,鑿出了一個狹窄洞窟,剛好容納他和大行囊,此刻凝固於光陰長河當中,大汗淋漓。一行四人訪山尋寶,黃師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隨便打殺其餘三人,不承想原來他才是那個可以隨便被打死的小人物。

那個名叫金山的邋遢漢子,躲在一處湖邊蘆葦盪當中,身上貼有一張馱碑符,一臉獃滯。

雲上城沈震澤的兩個嫡傳弟子,手牽著手,青筋暴起,顯露出這對男女在這一刻的心神不寧。

距離這對男女不遠的那個龍門境許供奉,臉色鐵青,眼神又有些恍惚。

山巔眾人,老真人桓雲閉著眼睛,整個人盡顯疲態,不知當下心念落在何方何處。

武將高陵身披甘露甲,雙拳緊握,似有痛苦神色。

武峮眼神獃滯,一手捂住心口,應該是被一個又一個的意外震撼得頭腦空白了。

眾生百態。

懷潛死後,替他擋下那雙指併攏隨手一劍的金身神祇與元嬰傀儡,從兩張青色符紙變成了四張,那隻裝有很多劍修本命飛劍的金色鏤空小球,先是滾落在地,最終安安靜靜貼靠在欄杆處,還沾了些血跡。

那一道劍氣太過凌厲,以至於懷潛的魂魄和金丹、元嬰都已瞬間粉碎,就連身上兩件價值連城的咫尺物都當場毀壞,裡邊所有珍藏,自然隨之煙消雲散,化作濃郁靈氣融入這方天地的山水當中。

光陰長河停滯,偶爾會散發出一陣陣七彩琉璃色的漣漪,如一粒小石子投入江河,動靜不大,但是畢竟猶有小水花。

山巔唯有那座道觀廢墟中的片片碧綠琉璃瓦,好似和停滯的光陰長河相互砥礪,散發出仙人秘煉琉璃瓦獨有的一圈圈光暈。

陳平安倒是習慣了這種處境,不是壞事,可以砥礪武夫體魄。

他還曾經親眼看到東海觀道觀老觀主,在那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陰長河當中,時不時拾取一顆顆米粒大小的金色碎塊。

不過陳平安沒有直接去接那團劍氣。

那孫道人笑道:「怎的,怕了?」

陳平安點頭道:「還是有些怕。」

孫道人說道:「是你應得的機緣,和你認識的那個『孫道長』,看待你的心善心惡,關係不大,放心收下便是。天底下所有自己不去求死之人,都不當死,至少在貧道這邊是如此。至於自己求死的,要怪就怪靠山不夠高,自家老祖的名號不夠嚇人。」

孫道人說到這裡的時候,瞥了眼那具屍體。

一座中土神洲的前十人,比得上整座青冥天下的前十人嗎?

真要與貧道掰手腕,貧道都怕你家老祖宗小胳膊小腿的,自己不敢遞出來。

不過孫道人的法劍與本命真身,都留在了青冥天下那座道觀之內,而且在浩然天下又有儒家規矩壓制,所以當下的孫道人遠遠沒有達到巔峰姿態。

陳平安這才取出養劍葫,小心翼翼將那團無比精粹的破碎劍氣收入養劍葫內,養劍葫頓時變得極沉。

陳平安笑道:「長者賜,不敢辭。」

孫道人一笑置之,收回視線,不見動作,狄元封、詹晴和柳瑰寶三人便瞬間清醒過來,置身於停滯不前的光陰長河當中,他們都有些頭暈目眩,尤其是詹晴,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稀碎了,整個人搖搖欲墜,只是咬牙支撐不讓自己摔倒。不但如此,孫道人還將孫清和白璧兩個金丹境修士恢複如常。

孫道人說道:「貧道打算收取你們三人作為記名弟子。不過貧道不會強人所難,你們是否願意改換門庭,可以自己選擇。記住,機會只有一次,問本心即可。」

北亭國小侯爺詹晴毫不猶豫,跪地磕頭謝恩,熱淚盈眶。他看也不看那個白姐姐。

白璧悵然若失,能說話,卻沒有開口。因為她不知該向他道賀,還是該替自己傷心。

這一路都是芒鞋竹杖的狄元封,學那道門中人,向這個老神仙打了個稽首,內心翻江倒海,百感交集。想了想,大概是覺得禮數不夠隆重,便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久久沒敢起身。

拜倒在地,狄元封只覺得做夢一般。先是在洞府書齋那邊,那個看上去術法通天的高大老人,主動現身,說會收取他為開山大弟子。然後那個傢伙就死了,換成了眼前這麼個「孫道人」,說是要收徒。他狄元封上輩子到底做了多少積德善事?

孫道人卻沒有對狄元封道破天機,本脈道緣一事,道破的時機,宜遲不宜早。

他那師弟,當年便是芒鞋竹杖行走天下。只不過大道難測,落了個身死道消,受了白玉京那個道老二傾力一劍。

整座青冥天下都說他師弟雖死猶榮,能夠讓道老二全力出手,是三千年未有之事。孫道人對這些看似好話的混賬話,不願多管。

那頭妖物願意對狄元封青眼相加,便源於此。不是當真對那道觀供奉之人念舊感恩,而是想要討個好兆頭。

至於那個少女柳瑰寶,和詹晴一般無二,是孫道人臨時起意的一手障眼法,不過對他們而言,道緣依舊是道緣,而且真不算小,以後各自造化,無非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哪怕是狄元封也不例外。事實上,柳瑰寶所在的彩雀府桃花渡和那桃花水,其實便和孫道人劍仙本脈有一絲藕斷絲連的淵源,世間道緣再小,也是道緣。

這三人的道心,是可以緩緩雕琢的,今日境界如何,甚至今生修道高低,長遠來看,興許都是登山台階上的一塊青磚。

柳瑰寶猶豫不決。

孫清試圖以心聲告訴這名弟子,大道福緣咫尺之隔,再不伸手抓住,說不定下一刻就悔之晚矣!只是孫清砰然倒飛出去,七竅流血,心神激蕩不停,魂魄煎熬,讓她痛苦不已。

孫道人望向柳瑰寶,搖頭道:「資質比詹晴好,可惜心性不行,道不契合。罷了。」

柳瑰寶剎那之間,心中空落落。情難自禁,淚流滿面。可她仍是咬牙,就站在那邊不言不語。

孫清掙扎著起身,想要再勸說弟子幾句,想要告訴這個小痴兒,是自己這個彩雀府府主將她驅逐出祖師堂,不是她背叛祖師。就算欺師滅祖又如何,大道之上,這等福緣,任你轉世投胎千百回,能遇上第二遭嗎?修行路上,許多玄之又玄的天大機緣,當真是此生此世,唯有一樁,一次錯過之後,便生生世世再無可能了。

孫道人瞥了眼孫清,微微訝異,笑道:「你倒是心性不俗,可惜資質太差,運道好些,也至多止步於元嬰。」

興許言語難聽,卻是真話。

孫道人說道:「那就只帶走兩人。狄元封,詹晴,都站起來吧,以後在貧道這邊,無須講究這些師徒禮儀。」

孫道人想了想,將那被一斬為二的玉璞境妖物裹挾到山頂:「喜歡裝死?貧道送你一程?」

屍體合二為一,跪在地上,沒有說任何話,只是沉默。

孫道人冷笑道:「貧道的師弟,早年帶你走上修行之路,雖說貧道這一脈,對於恩怨情仇一事,向來看得淡漠,可你這頭畜生,不曉得稍稍感恩一二,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了。」

那頭大妖顫抖不已。

孫道人點頭道:「貧道當年救不了師弟,倒是可以幫他了去這份道緣糾纏。」

玩弄人心?很好玩嗎?本心尚且不自知,就在爛泥堆里捏泥巴,也不怕讓人笑掉大牙。

跟在師弟身邊那麼多年,結果白讀了那麼多的三教百家書籍。只知「求真」二字的皮毛,卻不知「小心」二字的精髓。

孫道人伸手撫在大妖頭頂,輕輕一拍,後者根本來不及掙扎,便瞬間元神俱滅,連一聲哀號都沒能發出,倒是蹦出兩件東西來,墜落在地。

一本破書,一枚令牌咫尺物。

孫道人瞥了眼就不再多看,笑了笑,朝一個方向招了招手。

與此同時,狄元封在內五人,就都已經重返光陰長河,無知無覺。

陳平安轉瞬間便如同自己施展了山河縮地神通,來到了這處山巔,他飄然站定,再沒有任何掩飾隱瞞——沒必要。

孫道人略微訝異:「走過好些次光陰長河了?」

陳平安老老實實回答道:「次數不算多,但是時間不短。」

孫道人笑道:「既然見過了更高處的風光,便要珍惜。別學那個懷潛,不知天高地厚。尋常市井門戶,尚且知道張貼門神辟邪,這小子倒好,非要往自己腦門上貼『求死』二字,某人留下的那一縷劍氣,相中了他懷潛,貧道都忍了下來,唯獨見著了這種鐵了心求死之人,從來都會讓他們心想事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

孫道人說道:「那個黃師?不算求死,掙扎求活。貧道眼中,你和黃師,活法一致,道路不同而已。至於你們道路有無高下之別,不是貧道可以說的,路不在高而在長。」

陳平安便再無小問題想問。

不過陳平安又有一個大問題,很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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