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起劍

一年老一年輕,兩個道人徒步而走,老道人也不例外。他和弟子一起行走在大江之畔,那個年輕道士張山峰,大開眼界。

潁陰陳氏不愧是獨佔「醇儒」二字的門戶,不愧是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大概這才算是世間頭一等的書香門第。

其實不是不可以僱用馬車去往陳氏祠堂那邊,只不過委實囊中羞澀,就算張山峰答應,兜里的銀子也不答應。好在張山峰是走慣了江湖山水的,就是有些愧疚,讓師父他老人家跟著吃苦。雖說師父修為興許不高,可到底早已辟穀,這數百里路程實際上未必有多難走,不過做弟子的孝心總得有吧?不過每次張山峰一回頭,師父都是一邊走,一邊小雞啄米打著盹,都讓張山峰有些佩服,師父真是走路都不耽誤睡覺。

路過一座江畔青色石崖,張山峰看到了一個儒衫青年,背對他們師徒二人,坐在那邊發獃。

火龍真人睜開眼睛,微笑道:「也是個愛睡覺的,出息肯定不會小。」

張山峰委屈道:「師父,我上山那會兒,年紀小,愛睡覺,師父怎麼不說這話?為何次次師兄都拿雞毛當令箭,要我起床修行?象之師兄總說資質和他一樣好,若是不勤勉修行,就太可惜了,所以哪怕師父不管,他這個師兄也不能見我荒廢了山上修行的道緣。好嘛,到最後我才曉得,象之師兄其實才洞府境修為,可師兄說話,從來口氣那般大,害得我總以為他是一個金丹地仙呢。所以師兄老死的時候,把我給哭得那叫一個慘,既捨不得象之師兄,其實自個兒也是有些失望的,總覺得自己既笨又懶,這輩子連洞府境都修不成了。」

火龍真人笑道:「師父的諭旨法令,怎的就成了雞毛?再說了,洞府境,怎的就境界不高了?」

趴地峰之外,火龍真人座下太霞、桃山、白雲、指玄四大主脈,哪怕火龍真人從未刻意訂立什麼山規水律,任何門下子弟隨意逛盪趴地峰其實都無任何忌諱,可太霞元君李妤在內的開峰大修士,都不準各脈子弟去趴地峰打攪真人睡覺,而趴地峰修士又是出了名的不愛出門,修為也確實不高。所以別脈修士,不管輩分高低,幾乎人人都像太霞元君關門弟子顧陌那樣,對於趴地峰師伯師叔,或是師伯祖、師叔祖們,唯一的印象就只剩下輩分高、道法低了。

在這期間,趴地峰道人當中,大概又數張山峰被蒙蔽得最多。興許在元君李妤他們這些大修士眼裡,這個小師弟屬於燈下黑得無藥可救了,不過看師父與這小師弟,處得挺好,也就不敢有任何畫蛇添足。

這還不算什麼,當年張山峰揚言要下山斬妖除魔,師父火龍真人又坑了弟子一把,說既然下山歷練,就乾脆走遠一點,因為趴地峰周邊沒啥妖魔作祟嘛。

結果張山峰這一走,不但直接遠離了趴地峰,後來乾脆就遠遊到了寶瓶洲,除了太霞元君當時處於閉關之中,桃山、白雲和指玄三脈的開峰祖師,其實都有些慌張,生怕小師弟離自家山頭太遠,會有意外,尤其是指玄峰那個戰力完全可以當作仙人境看待的玉璞境道人,都希望師父准許他離開北俱蘆洲,去往寶瓶洲,暗中護道,但是火龍真人沒有答應,說道士修道,修自己的即可,有人護道不成事。

三脈開峰祖師都覺得還是有些不妥,只是師父歷來說話即法旨,他們不敢違逆,不過白雲一脈的祖師,與其餘兩個師弟私底下合計一番,覺得師父對小師弟不上心,他們當師兄的必須肩負起護道責任,然後這個道門老神仙便與兩個師弟,一起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借口,下山去了,下山後改變路線,悄悄護送了張山峰一程。

所以張山峰在山下斬妖除魔的兇險經歷,以及坎坷之後的那份心境失落,白雲祖師知道,也就意味著其餘兩脈也清楚。尤其是當指玄祖師得知張山峰黯然登上那艘打醮山渡船時,桃山祖師掐指一算,大驚失色,前者更是再也按捺不住,便打算哪怕師父不准他跟隨,也要讓指玄峰師弟背劍下山,為小師弟護道一程,不承想火龍真人突然現身,攔下了他們。指玄峰祖師還想要辯解什麼,結果被師父一巴掌按住腦袋,一手推回了指玄峰閉關石窟那邊,當火龍真人轉頭笑呵呵望向桃山一脈嫡傳弟子時,後者立即說:「無須勞駕師父!」自個兒便返回山峰閉關去了。

再後來,白雲一脈祖師得到趴地峰祖師堂的飛劍傳信後,立即乖乖趕回了趴地峰,毫無懸念地挨了一頓罵。不過離開趴地峰的時候,白雲一脈祖師滿臉喜氣,桃山、指玄兩個師弟那會兒才知道,原來師父罵了師兄一頓,又賞了師兄一顆棗子吃。

好嘛,一切根本都在師父算計當中,就看誰魄力更大,對小師弟更上心,敢冒著被師父問責的風險,毅然決然下山護送。兩個都是高人,瞬間便瞭然了一切,於是指玄峰祖師就追著白雲一脈的師兄,說要切磋一場。可惜師兄逃得快,沒給師弟撒氣的機會。

到了這座江畔青石崖,其實就已經臨近潁陰陳氏了,幾十里路途,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哪怕不御風,至少在心態上,依舊是只剩下幾步路了。

張山峰開口提醒道:「師父,這次雖然咱們是被邀請而來,可還是得有登門拜訪的禮數,就莫要學中土蜃澤那次了,跺跺腳就算和主人打招呼,還要對方露面來見我們。」

火龍真人點頭笑道:「好的。」

張山峰疑惑道:「書肆買來的那幾本書,當真不會讓那讀書人覺得我們無禮?」

火龍真人搖頭道:「贈書給讀書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禮數。」

張山峰略微心安。

其實張山峰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師徒二人所要見的是何人。

張山峰想起一件事:「師父,我們修行之人,抱道山中,以山水靈氣洗心物外,不謁王侯,不朝天子。可那儒家門生,到底如何修行?真的就只能靠讀書嗎?可如此讀書就能修出境界來,那麼豈不是世間所有人都可以修行了?若是有人偷偷將浩然天下的書籍帶往其餘天下,尤其是那座蠻荒天下,豈不是天大的禍事?妖族白白多出一大撥修士,結果會有更多的妖族能夠攻打劍氣長城,這可如何是好?」

火龍真人笑道:「這些問題,確實問得好,不過不該我一個道門老頭兒來回答,不然就真是不合禮數了。對不對?」

張山峰突然感到一陣清風拂面,轉頭望去,只見不遠處走來一位青衫老儒士,點頭而笑:「回答問題之前,我想知道帶了什麼書送給我?」

火龍真人一拍張山峰肩膀:「山峰,瞧見沒,有人向你討要禮物了。」

張山峰趕緊打了個稽首,稱呼一聲「陳老先生」,然後摘下包裹,取出三本書。

老人接過去,看了眼,有些無奈,跟張山峰致謝後,依然是收入袖中。

他陳淳安被世人視為亞聖一脈的弟子第一人,結果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卻送了他三本文聖一脈本該禁絕銷毀的書。

陳淳安收下書後,說道:「儒家門生,其實與道家修行大致路數相差無幾,不過是換成了養育心中浩然氣。你們抱道山中,遠離人間,開闢出物我兩無塵的清凈境地。我們讀書人,無非是『閉門讀書即深山』,至於修道之地、修道之法,便分別是書齋與聖賢書籍,以及書上文字當中蘊含的道理了。不過在這其中,門檻還是有的,不是人人翻書就能真的修行,例如入門的吐納之法,還是得有,需要君子賢人傳授給書院儒生。至於修行的先天根骨,又是一道門檻。故而許多文采飛揚的大文豪,許多飽腹詩書的老儒生,依舊無法靠讀書來延年益壽。」

張山峰覺得這個說法挺玄乎,不過仍是行禮道:「謝過先生解惑。」

陳淳安笑道:「無須處處多禮數。讀書人讀書,修道人修道,本就算是同道中人,禮數在簡在醇正,不在繁多不在表。」

其實張山峰最後一個問題,陳淳安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故意沒有道破。

和張山峰想的恰恰相反,儒家從來不阻止世間有靈眾生讀書修行。這是禮聖訂立的規矩。

張山峰轉頭看了眼自己師父。

火龍真人氣笑道:「幹嗎,路邊隨便遇到了一位想像中的世外高人,便要嫌棄自家師父沒有神仙風範?」

張山峰眨了眨眼睛。心想,這是師父你自己說的,我可沒這麼想。

火龍真人指了指不遠處那座青色石崖:「那個就是夢中練劍的小子?」

陳淳安點頭道:「可惜以後還要還給寶瓶洲,有些不舍。這些年經常和他在此閑聊,以後估計沒有機會了。」

火龍真人對張山峰說道:「那人是陳平安最要好的朋友,你不去打聲招呼?」

張山峰愣了一下,向師父和那位老先生告辭,飛奔過去。

火龍真人和陳淳安沒有去往潁陰陳氏祠堂那邊,而是沿著江水緩緩而行,火龍真人說道:「南婆娑洲好歹有你在,其餘東南桐葉洲、西南扶搖洲,你怎麼辦?」

陳淳安久久沒有說話。

其實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奇怪了。

若是蠻荒天下的妖族真能攻破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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