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變與不變

今年書簡湖的雲樓城、池水城先後舉辦了水陸大會和周天大醮,耗錢無數,因為邀請了許多佛道兩家的山上神仙,都不是沽名釣譽的那種。

這還是因為兩位舉辦人身份不一般的緣故,分別是從宮柳島階下囚轉為真境宗供奉的截江真君劉志茂和書簡湖駐守將軍關翳然,不然估計至少費用還要翻一番。能夠請動這些山上修士下山,需要消耗的香火情,更是一筆不小的支出。當然,既可以積攢自身功德,又能夠結識劉志茂與關翳然,亦是幸事,所以一位位道門神仙和高僧大德,對於兩場法事都極為用心。

在這其中,有三個始終藏在幕後的身影並不顯眼。但是關翳然這邊的隨軍官吏,對於三人的算賬本事,還是有些佩服。那三人,分別名為顧璨、曾掖、馬篤宜。

兩場盛會順利落幕,人人稱頌劉供奉和關將軍功德無量。

這天夜幕中,與關將軍手下官吏喝過了一場慶功酒,一個身穿青衫的高瘦少年獨自走回池水城一條僻靜巷弄,他在這邊租賃了一座小宅子。一個高大少年站在門口翹首以盼,見著了那青衫少年的身影,鬆了口氣。高大少年正是曾掖。

馬篤宜也沒睡,她本就是鬼物,夜間修行,事半功倍。此刻桌上點燃一盞燈火,她正在打算盤記賬。兩場水陸大會和周天大醮,花錢如流水,好在那個叫朱斂的佝僂老人先後送了兩筆穀雨錢過來,一次是朱斂親自趕來,見了他們一下,笑眯眯的,面色和善,極好說話,第二次是託付一個叫董水井的年輕人送來雲樓城,交給他們三人。

馬篤宜身穿清風城許氏的那張符籙狐皮,姿容動人。

顧璨站在門外,拍了拍衣衫,散去一些酒氣,輕輕敲門,走入屋內,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坐在馬篤宜對面,曾掖則坐在兩人之間的條凳上。

馬篤宜頭也不抬:「將軍府那邊的官吏,並不比當年那些州郡官員貪圖錢財,除了些許銀耗,幾乎沒有任何中飽私囊。」

顧璨淡然道:「不貪錢財?一是沒膽子,在關將軍眼皮子底下辦事,不敢不用心。二來註定前程遠大,為銀子丟了仕途,不划算,自然需要先當大官再賺大錢。沒這點腦子,怎麼能夠成為關將軍的輔佐官吏。不過其中確實有些文官,不為求財,以後也是如此。」

馬篤宜伸了個懶腰,顧璨已經遞過去一杯茶水。

朝夕相處,自然而然,就算是馬篤宜都不會再覺得有絲毫彆扭,至於曾掖,早就拿到了顧璨遞過去的茶杯。

顧璨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馬篤宜一口飲盡茶水,揉著手腕,神采飛揚:「總算有閑暇光陰去撿漏了!我接下來要逛遍書簡湖周邊諸國!石毫國,梅釉國,都要去!」

顧璨提醒道:「回頭我將那塊太平無事牌給你,遊覽這些大驪藩屬國,你的大致路線,盡量往有大驪駐軍的大城關隘靠攏,萬一有了麻煩,可以尋求幫助。但是平時最好不要顯露無事牌,以免引來許多亡國修士的仇視。」

馬篤宜白眼道:「婆婆媽媽,煩不煩?需要你教我這些粗淺道理?我可比你更早與陳先生行走江湖!」

顧璨不以為意,微笑道:「那我先去休息了,酒場應酬最累人。」

顧璨離開宅子這間廂房,去了正屋那邊的一側書房,桌上擺放著當年陳平安從青峽島密庫房賒賬而來的鬼道重器下獄閻羅殿,還有當年青峽島供奉俞檜賣給陳平安的仿造琉璃閣。相較於那座下獄,這座琉璃閣僅有十二間房間,其中十一頭陰物,生前皆是中五境修士,轉為厲鬼後執念極深。這麼多年過去,如今住客還有約莫半數。

顧璨端坐在椅子上,凝視著那座下獄閻羅殿,心神沉浸其中。心神小如芥子,如青峽島之於整座書簡湖,顧璨神魂置於其中。願意藉助水陸法會和周天大醮離去的鬼魂陰物有兩百餘,多是已經陸陸續續心愿已了的陰物,也有一些不再惦念此生,希望托生來世,換一種活法。但是猶有鬼物陰魂選擇留在這座下獄當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對他這個罪魁禍首謾罵詛咒,其中不少,連帶著陳平安也一併惡毒咒罵。

可哪怕如此,顧璨依舊按照與陳平安的約定,非但沒有隨手將任何一個鬼物打得灰飛煙滅,反而每隔一段時日就往下獄閻羅殿和仿造琉璃閣中丟入神仙錢,讓他們保持一點靈光,不至於淪為厲鬼。

顧璨退出下獄,心神轉入琉璃閣,一間間屋舍依次走過,屋舍之內漆黑一片,不見任何景象,唯有凶戾鬼物站在門口之時,顧璨才可與他們對視。

此刻,一個雪白衣裳的女子鬼物神色木然地站在門口,哪怕雙方只有一尺之隔,她依舊沒有任何動手的意圖。因為琉璃閣轉手交給顧璨之前,他們跟那位形銷骨立的賬房先生陳平安有過一樁約定,將來顧璨進入琉璃閣之內,殺人報仇,沒問題,但後果自負,機會只有一次。

當年十一個陰物,沒有一個選擇出手,如今其中兩個,已經各有所求,選擇徹底離開人間。一個要求顧璨答應照顧他的家族至少百年,而且必須大富大貴,且無大災殃。顧璨答應了。另外一個要求顧璨贈送給她一個嫡傳弟子一件法寶,保證那個弟子躋身中五境,並且不許約束弟子的修行,顧璨不可以有任何險惡用心。顧璨也答應下來,只不過說法寶必須先欠著,但是她那個弟子的修行之路,他顧璨可以暗中幫忙。

還有三個,選擇依附顧璨,擔任鬼將,相當於未來顧璨山頭的末等供奉,將來的修道所需錢財和身份升遷之路,按照以後功勞大小來定。其中一個,正是最早離開、幫著馬篤宜掌眼撿漏的老鬼物,如今已經不常來琉璃閣修行,而是安心當起了三人財庫的管事。

顧璨心神退出琉璃閣,閉目養神,似睡非睡。

廂房那邊,馬篤宜和曾掖依舊坐在一張桌前。馬篤宜還在憧憬著此後的山下遊歷,盤算著如今自己的家當和小金庫。曾掖欲言又止,又不願起身離去。

馬篤宜疑惑道:「有事?」

曾掖問道:「以後怎麼打算?」

馬篤宜愣了一下:「什麼怎麼打算?」

曾掖猶豫了一下:「聽說珠釵島一部分修士,就要遷往陳先生的家鄉了,我也想離開書簡湖。」

馬篤宜皺眉道:「現在不挺好嗎?現在又不是當年的書簡湖,生死不由己,如今書簡湖已經變天,你瞧瞧,那麼多山澤野修都成了真境宗的譜牒仙師。當然了,他們境界高,多是大島主出身,你曾掖這種無名小卒比不了,可事實上你若是願意開這個口,求著顧璨幫你疏通關係、打點門路,說不定幾天後你就是真境宗的鬼修了。哪怕不去投靠真境宗,你只管安心修行,都沒問題,畢竟咱們跟池水城將軍府關係不錯。曾掖,所以在書簡湖,你其實很安穩。」

曾掖低下頭去:「我真的很怕顧璨。」

馬篤宜笑罵道:「瞧你這點出息!」

馬篤宜在曾掖離去後,陷入沉思。顧璨越來越像賬房先生陳平安了,但是馬篤宜心知肚明,只是像,僅此而已。所以其實馬篤宜也怕顧璨。

開設在池水城范家內的將軍府,主將關翳然還在書房挑燈處理政務,敲門聲響起後,關翳然合上一份密折,說道:「進來。」

名叫虞山房的隨軍修士大大方方跨過門檻,挑了張椅子坐下,癱靠在椅子背上,打了個飽嗝,笑道:「這頓酒喝的,痛快痛快!那姓顧的小王八蛋,年紀不大,喝酒真是一條漢子,勸酒功夫更是了得,他娘的我跟兩個兄弟一起灌他,事先說好了一定要這小子趴桌子底下轉圈的,不承想喝著喝著,咱們三個就開始內訌了。兩大桌子,將近二十號人,最後站著出去的,就只剩下老子跟那小子了,那小子還背了好幾個人返回住處。」

關翳然問道:「你覺得那個少年,人如何?」

虞山房說道:「以前關於青峽島和這小子的傳聞,我耳朵都聽出老繭了,可這一年相處下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關翳然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虞山房也懶得計較更多,他這個粗糙漢子的戎馬生涯,就沒那麼多彎彎腸子,反正有關翳然這個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澤頂著,怕什麼。

關翳然問道:「虞山房,我打算和龍泉郡那個叫董水井的年輕人關係走近一步,準備幫著他跟我家牽線搭橋,把一些小生意做得稍大一些。」

虞山房鬱悶道:「你跟我扯這些做啥?我一做不來賬房先生,二當不來看家護院的走狗。我可跟你說好,別讓我給那董水井當扈從,老子是正兒八經的大驪隨軍修士,那件坑坑窪窪的符籙鐵甲,就是我媳婦,你要敢讓我卸甲去謀個狗屁富貴,可就是那奪妻之恨,小心老子踹死你!」

關翳然神色如常道:「山下財路,漕運自古是水中流淌銀子,換成山上,就是仙家渡船了。所有世俗王朝,只要國內有那漕運的,主政官員品秩都不低,個個是聲名不顯卻手握實權的封疆大吏。如今我們大驪朝廷即將開闢出一座新衙門,管一洲渡船航線和眾多渡口,主官只比戶部尚書低一品。現在朝廷那邊已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