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本命瓷

陳平安從溪澗收回腳後,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右手抖腕一震,竟有些許灰燼散落。

當初陳平安右臂被割鹿山刺客以佛門神通禁錮,這是因果纏繞被徹底震散後的餘燼。

劉景龍作為即將破境的元嬰境劍修,點評河谷刺殺一役,也用了「兇險萬分」一語,這門佛家神通,可能就佔了一半。

陳平安蹲下身,雙手掬水洗了把臉,望向水中倒影,歪著腦袋,用手心摩挲著下巴上的細密胡茬,有些擔心自己會不會變成徐遠霞那種大髯漢子。

陳平安伸手入水,攤開手掌,輕輕一壓,溪澗流水驟然停滯,隨即便繼續流淌如常。他轉換手勢,手掌畫圈旋轉,腳邊溪水漩渦越來越大,只不過他很快就停下了動作,溪水再次趨於平靜。

以前跟張山峰一起遊歷,見過那年輕道士經常自顧自比畫,拳也不拳掌也不掌,意思古怪,陳平安便學了些皮毛架勢,只不過總覺得不對勁。這其實挺奇怪的。要說拳法強弱,一百個張山峰都不是陳平安的對手,何況陳平安學拳,歷來極快,就像當初在藕花福地,種秋的根本拳架校大龍,陳平安看過之後,自己施展出來,不光形似,亦有幾分神似,可是張山峰的拳法,陳平安始終不得其法。陳平安這會兒也未深思,只當張山峰的拳法,是山上修行道人一種獨門養氣功夫,需要配合道法口訣。

最底層的江湖武夫,之所以被笑稱為武把式,就是因為只會點拳架、路數,不得真意,歸根結底,真正的講究和門道,還是那一口純粹真氣的行走路線,再深處,就是「神意」二字,那是一種玄之又玄的境界。同一拳種,拳意會有諸多偏差,同一個師父同樣的一部拳譜,卻可能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的光景,這與世人看山看水看風看雪,各有感悟是一樣的道理,所以才會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陳平安站起身,以一趟六步走樁緩緩舒展筋骨。

煉出一顆英雄膽,是六境關鍵所在。所謂的英雄膽,不是實物,而是那一口純粹真氣與武夫魂魄的修養之所,意義之大,有點類似修道之人的金丹。

陳平安先前說自己距離破境,只差了兩點意思,如今有了一顆英雄膽,就只剩下最後一點意思了。事實上陳平安的體魄堅韌程度,早就媲美金身境了,崔誠的拳頭打熬,和朱斂的切磋,天劫雷雲里的淬鍊,加上遠遊路上的那麼多次廝殺,當然還有孜孜不倦的練拳,點點滴滴,都是一個純粹武夫的外在修行。但是這一點,極有可能就是大瓶頸,距離躋身金身境就是一道天塹。

不過陳平安不著急,瓶頸越大越好,爭奪最強六境的機會就越大。「最強」二字,陳平安以前幾乎從不去想,當年的最強三境,那是在落魄山竹樓被老人一拳一拳硬生生錘鍊出來的,跟陳平安想不想要,沒有半枚銅錢的關係。落到十境武夫崔誠手上,是你陳平安不想就可以不要的嗎?

陳平安的心路根本脈絡之一的一端,便是姚老頭所說的「該是你的就抓好,不是你的就想也別想」,概括起來,無非就是螃蟹坊上那塊佛家匾額上的「莫向外求」四字,自然而然就延伸出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的道理。這是被陳平安視為天經地義的道理,這是水到渠成的心路,所以陳平安在漫長歲月里的一言一行,都會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例如老龍城的武運,就被陳平安打退,而且是接連兩次。還有陳平安幾乎從不願意主動進入洞天福地尋覓機緣,而是喜歡「撿破爛發小財」。

如世人見溪澗,往往只見流水潺潺,不見那河床。

陳平安曾經也不例外,這是陳平安在北俱蘆洲這趟遊歷途中,不斷觀人觀道、修行問心之後,才開始慢慢想通的道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很難的。

所有被一次次推敲琢磨、最終提綱挈領的學問,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道理。

陳平安重新坐在溪澗旁邊,看了看南邊。

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便笑了起來,做了一個敲栗暴的手勢。

不知道裴錢如今在學塾那邊讀書如何了。

一艘來自骸骨灘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在龍泉郡牛角山緩緩停岸。

一個身姿婀娜的女子,頭戴冪籬,手持行山杖,身邊跟隨著一個散發金丹氣象的護道人。正是跨洲南下的隋景澄、浮萍劍湖元嬰劍修榮暢。

渡船進入寶瓶洲地界後,隋景澄就經常離開屋子,在船頭那邊俯瞰別洲山河。腳下就是那座大驪王朝。

榮暢先前進入從洞天降為福地的龍州後,遠觀了一眼披雲山,感慨道:「山水氣象驚人,不愧是一洲北嶽。」

北俱蘆洲也有諸多五嶽,只是相較於這座橫空出世的披雲山,仍是遜色遠矣。

聽聞北嶽山神魏檗,即將破境躋身上五境,榮暢更是唏噓不已。山嶽神祇坐鎮自家地盤,相當於聖人坐鎮小天地的格局,是需要抬升一境來看待的。魏檗一旦躋身玉璞境修為,大驪就等於擁有了一位仙人境金身神祇,戰力其實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大驪國運,整個北嶽地界的山水靈氣、文武氣運,可以因此而愈加穩固。

按照隋景澄的說法,魏檗與那個前輩,關係莫逆。

夜幕沉沉,牛角山渡船數量不多,所以披麻宗渡船顯得格外矚目。

渡船今夜會在此處停留一天,明晚才起程,方便北俱蘆洲乘客遊覽這座破碎墜地的舊洞天。據說牛角山就有仙家店鋪剛剛開張,至於能否撿漏,各憑財力和眼力。但是披麻宗渡船負責人也明確告知所有乘客,到了這寶瓶洲北嶽地界,再不是北俱蘆洲,而且龍泉郡還有風雪廟出身的聖人阮邛坐鎮,規矩森嚴,不可以肆意御風御劍,任何人下船之後惹出麻煩,別怪披麻宗袖手旁觀。

渡口處,出現了一個風采如神的白衣男子,耳邊垂掛一枚金色耳環,面帶笑意,望向隋景澄和榮暢。他身邊不斷有靈雀縈繞,隱約之間又有霞光流淌。

榮暢看不出對方深淺,那麼身份就很明顯了,整個寶瓶洲品秩最高的山神——魏檗。

隋景澄快步向前,輕聲問道:「可是魏山神?」

魏檗看了眼隋景澄手中的行山杖,一抬手,將那些飛雀輕輕趕走,然後微笑點頭道:「飛劍傳信我已收到,就過來迎接你們了。」

榮暢有些訝異。哪有這麼客氣熱絡的山嶽神祇?需要親自出面迎接他們二人。說到底,他們只算是遠道而來的外鄉陌生人。

在之前的寶瓶洲,他榮暢一個元嬰劍修,有此待遇,並不奇怪,可是在大驪披雲山,榮暢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大的面子。

這座昔年驪珠洞天的地盤,別的不說,就是藏龍卧虎神仙多。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南婆娑洲劍仙曹曦,這就兩個了,傳聞都是小鎮街巷出身。所以到了這裡,誰也別拿自己的境界說事,笑話而已。

隋景澄有些惶恐,施了個萬福:「有勞魏山神了。」

魏檗擺擺手,笑容和善:「隋姑娘無須如此客氣。接下來是想要逛一逛牛角山包袱齋,還是直接去往落魄山?」

隋景澄說道:「我們先去落魄山好了。」

魏檗點了點頭,施展神通,帶著隋景澄和榮暢一起到了落魄山山腳。

榮暢心中又是一驚。

這位大驪北嶽正神,躋身上五境應該問題不大,山水契合的程度簡直嚇人。千里山河縮地成寸,被裹挾遠遊,榮暢發現自己那把本命飛劍竟是沒有太多動靜。

魏檗歉意道:「畢竟是陳平安的山頭,我不好直接帶你們去往半山腰宅邸,要勞煩隋姑娘和榮劍仙徒步登山了。」

一個佝僂漢子鞋也沒穿,從山門口那邊宅子里光著腳就飛奔了出來,瞧見了隋景澄後,就懶得再看榮暢了。

魏檗介紹道:「這位大風兄弟,是落魄山的看門人。」

鄭大風站在魏檗身邊,搓手笑道:「是隋姑娘吧?要不要先去我家坐一坐,我與魏檗可以做頓消夜,就當是幫陳平安待客,為隋姑娘接風洗塵了。吃飽喝足之後,下榻休息也無不可。我家地兒大房間多,莫說是一位隋姑娘,便是隋姑娘再帶幾個閨閣朋友都不怕……對了,我姓鄭,隋姑娘可以喊我鄭大哥,不用見外。」

隋景澄有些不知所措。

魏檗無奈道:「隋姑娘和榮劍仙,稍作停頓吃頓消夜,或是馬上登山趕路,都沒問題。」

結果隋景澄和榮暢就看到那駝背男人一腳踩在魏檗腳上,笑容不變:「一頓消夜而已,不麻煩不麻煩。」

隋景澄小心翼翼道:「那就去山上吧,有些事情還要和魏山神細說,飛劍密信,不便泄露太多。」

鄭大風嘆息一聲,腳尖在魏檗靴子上重重一擰,魏檗神色自若,對隋景澄說道:「好的。」

榮暢看得差點額頭冒汗,劍心不穩。

四人一起緩緩登山。

鄭大風壓低嗓音,埋怨道:「這麼不仗義?」

魏檗笑道:「先聊正事。」

鄭大風怒道:「兄弟的終身大事,怎的就不是正事大事了?他娘的澇的澇死,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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