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思無邪

一老一小兩個道士,走在中土神洲的大澤之畔,秋風蕭瑟,老道士跟弟子說是要去見一個故交老友。年輕弟子也沒問到底是誰、境界高不高,因為沒必要。

當年在孤懸海外的那座島嶼,被一位讀書人拒之門外,年輕道士對自己師父的修為,便又有了一些感慨。尤其是師父說那讀書人不是什麼陸地神仙,更不是玉璞境、仙人境和飛升境後,年輕道士原本想要安慰師父幾句,只不過一看到師父渾不在意的模樣,也就作罷了。如此更好,師父斬妖除魔的本事不濟,他這個當弟子的,道法稀爛,好像也情有可原?

後來師父帶他登岸中土神洲,去了趟自家師門上宗的中土龍虎山,結果年輕道士張山峰被師父留在了山腳。他有些遺憾,不過覺得師父面子應該是不夠大,無法帶人一起登山,也就沒說什麼。師父只說這趟登山,是想要與那些黃紫貴人求一件事情,若是成了,他張山峰就可以登山了,張山峰便讓師父用點心,與那些黃紫貴人好好說話,別像在自家山頭那般混不吝,畢竟自己能不能拜訪天師府,就全靠師父了。老道士說:「師父辦事,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張山峰眼神哀怨,心想自己在趴地峰修行那麼多年,師父你到底辦成了什麼事?偶爾有些別脈的道人趕來找你老人家談事情,你要麼在呼呼大睡,要麼就讓自己和幾個上了歲數的師兄幫忙推脫。久而久之,太霞、白雲和指玄三脈的同門道人,還沒談事情呢,見著自己露面,就立馬嘆氣,轉身就走,毫不猶豫。雖說弟子幫師父解憂,天經地義,可弟子次次幫師父擋災,就說不過去了吧?

老道士登山沒多久,就下山了,說事情不成,應該是要害得弟子沒辦法去天師府長見識了。

張山峰便說沒關係,還反過頭來寬慰了老道士幾句。

老道士滿懷感激,無比感慨,說:「山峰啊,你這樣的弟子,真是師父的小棉襖。」

張山峰仰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龍虎山,仙氣繚繞,仙鶴長鳴,寶光蘊藉,便有些失望,只不過這種失望,不是對師父的失望,而是對自己。當年按照師父的吩咐,離開了山頭,心想就別在自家山頭附近逛盪了,要去遠一些的地方看看風景,於是他就乘坐渡船直接去了遠方。一番遊歷之後,失魂落魄,不願意就這麼返回師門,所以一咬牙,掏出幾乎所有的神仙錢,乘坐打醮山渡船直接跨洲遠遊到了寶瓶洲,後來認識了一個朋友,再後來,又認識了一個,三人有分別,有重逢,又有離別。

歷練之後,有些事情,張山峰拎得很清楚。所以對自己的師父,他越來越感恩。

老道士在大澤之畔某處停步,說:「稍等片刻。」

張山峰背著竹箱站在一旁,輕聲問道:「師父,登門拜訪,沒帶禮物?」

道袍之上綉有兩條火龍的老道士愁眉不展道:「著急趕路,給忘了。」

張山峰嘆了口氣:「哪怕只是幾枚雪花錢的禮物,那也是禮輕情意重。師父,我們是不是太不講究了?下次你再要拜訪好友,你與我事先說好,我來準備禮物便是。」

老道士想了想,點頭答應下來。但他還是忍住了沒告訴張山峰真相:咱們師徒若是帶了禮物登門,蜃澤水神怕是要誤以為咱們是要先禮後兵,對他抽筋剝皮,膝蓋多半會軟。這尊大澤水神,雖說在浩然天下第三大王朝的水神祠廟中居第一位,可當年是真不會做人……做神祇,自己脾氣又不太好,所以才會運轉神通,焚煮大澤,等到整座大澤水面下降丈余之後,大澤水神終於開始跪地磕頭,祈求自己法外開恩。

這會兒,施展了障眼法的老道士稍稍泄露了些許氣象。

很快就有一個金袍老人辟水而來,上了岸後,卻沒說話。他是不敢,內心打鼓不已,戰戰兢兢,綳著臉色,害怕自己一個沒忍住,就要跪下去痛哭流涕賣個可憐,說一些肉麻的馬屁話,到時候惹得老神仙不喜,豈不是大禍?在這座大王朝和山上山下,他這尊品秩和修為都不算低的水神,說來也算是出了名的硬骨頭,曾經還跟數位過境大修士打生打死,但唯有面對火龍真人,是例外。

一般大修士,撐死了也就是以術法和法寶打裂他的金身,雖然大傷元氣,但憑藉香火和水運修繕,金身便可以恢複。但是眼前這位火龍真人,卻是不僅可以打得他金身稀碎如齏粉,而且他還毫無還手之力。更何況當年雙方可是結了仇的。修道之人尋仇,百年千年再尋一次,不是常有的事?

至於火龍真人可以隨意對一個山水神祇出手,中土書院卻對這位老神仙規矩約束極少,有些古怪。

張山峰看了眼挺像是一個在此結茅修道的世外高人,再看看此人板著臉一言不發的冷漠神色,有些埋怨師父:瞧瞧,有半點故友重逢的喜慶氣氛嗎?難不成是師父覺得在龍虎山那邊丟了面子,想要來這蜃澤水域,隨便找個關係平平的道友,好在他這個弟子這邊,顯擺自己在中土神洲交友廣泛?其實師父你真不需要如此。張山峰都有些心疼師父了。

張山峰咳嗽一聲:「師父?」

神遊萬里的火龍真人哦了一聲,對蜃澤水神微笑道:「好久沒見了。」

蜃澤水神咽了口唾沫,笑容牽強道:「是很久了。」

火龍真人懶得與這個蜃澤水神廢話:「與你討要一瓶水丹。」

蜃澤水神差點當場就要流下眼淚。

一瓶蜃澤水神宮的本命水丹而已,讓人捎話說一聲的小事,哪裡需要老真人親自出馬?多走這幾步鄉野小路,豈不是耽誤了老神仙的修行?老神仙你知不知道,你這一現身,都快要嚇破我這小神的膽子了好不好?

蜃澤水神只覺得劫後餘生,回頭就得在水神宮舉辦一場筵席,畢竟他這一千多年來,一直憂心忡忡,總擔心下一次見到火龍真人,自己不死也要脫一層皮,哪裡想得到只是一瓶水丹就能擺平。當然了,所謂一瓶水丹而已,也只是針對火龍真人這種飛升境巔峰的老神仙而言,尋常精通火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都不敢這麼開口。他這個品秩極高的中土水神,打不過也逃得掉,往水裡一躲,能奈我何?反正對方若是仗勢欺人,真鬧出了大動靜,王朝與書院都不會袖手旁觀。

蜃澤水神手中立即多出一隻瓷瓶,小心翼翼問道:「一瓶就夠?」

火龍真人笑了笑:「你覺得呢?」

蜃澤水神二話不說就要多拿出一瓶蜃澤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水丹。

火龍真人其實確實只需要一瓶,只不過突然想到自家山頭的白雲一脈,有人可能需要此物幫著破境,就沒打算拒絕。

張山峰輕輕扯了扯師父的袖子。

火龍真人笑道:「你那朋友送了你那麼一份大禮,又與你相交以誠,師父當年雖說對他有過一份饋贈,可事實上,以師父的輩分而言,還是不太夠的,所以打算多送他一瓶水丹。既是幫你還人情,也是斷一些因果。至於另外一瓶,是送給你白雲一脈的師兄。」

張山峰沒太聽明白何謂當年饋贈和因果,不過一想到陳平安可以多拿一瓶水丹,終究是天大的好事。

火龍真人不介意弟子張山峰與陳平安大道同行,天長地久,但是一些瑣碎的小因果,還是需要梳理一遍。

火龍真人接過兩瓶水丹,與此同時,悄然在蜃澤水神掌心留下了一條纖細如絲線的火蛟,幫他淬鍊神祇金身。拿人好處,總得禮尚往來。

而關於陳平安,其實當年火龍真人不願拔苗助長。事實上,弟子張山峰,或者說自己,是欠了對方兩個人情。

一是那方上代大天師親手篆刻的印章,東西不貴重,但是對於張山峰而言,意義深遠。這就是道緣。於道人而言,天大地大,道緣最大,法寶仙兵且靠邊。

二是那把劍,只不過這就是另外一樁道緣了。也是此次火龍真人「求人」無果之後,願意不在天師府發火的重要原因。

此次按照約定登山,火龍真人是希望弟子張山峰能夠得到當代天師府大天師的授意,「世襲罔替」外姓大天師一職。天師府雖然認可張山峰未來大道可期,但是覺得大亂之世氣象已有,遠水不解近渴,斷言張山峰在百年之內註定無法成為龍虎山的中流砥柱,加上天師府在這千年之間,又找到了兩位外姓大天師候補,所以並未採納火龍真人的提議。火龍真人在北俱蘆洲真正飛升之後,中土龍虎山當天就會推出一位外姓大天師,雖說相較於火龍真人遜色頗多,可是和張山峰相比,自然有天壤之別。

當時在天師府祖師堂內,除了那位神色自若的大天師,其餘黃紫貴人都有些道心紊亂,難免惶恐,害怕火龍真人一言不合就要動手。所幸老真人只是默然下山,帶著弟子張山峰離開了龍虎山地界。

大澤之畔,蜃澤水神如痴如狂,剛想要磕頭謝恩,卻被火龍真人以眼神示意,別這麼胡來。蜃澤水神趕緊穩了穩心神。

張山峰從火龍真人手中接過兩瓶水丹,收入袖中後,笑逐顏開。

自己終於可以為陳平安做點什麼了不是?當年蹭吃蹭喝了一路不說,還欠了陳平安好多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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