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伏線

龍頭渡去往南方骸骨灘的渡船緩緩升空,天邊的雲霞燦若紅錦。

顧陌趴在欄杆上默默流淚,師父曾經說過,她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舉霞飛升。

當時顧陌還是一個懵懂少女,問飛升有什麼好呢?

師父當時只是望向天邊的晚霞,什麼都沒有告訴她。

顧陌不是傷心自己失去了什麼靠山,太霞一脈的道士和女冠,下山斬妖除魔,只要不死,就別回家和師長抱怨。可是死了還如何抱怨?顧陌覺得師父說得好沒道理,卻又最有道理。

隋景澄站在顧陌身邊,榮暢沒有露面,倒是劉景龍站在她們不遠處,因為渡船南下,還算順路,渡船航線會經過大篆王朝版圖。不過劉景龍很快就返回了自己的屋子。

地面上,陳平安那一襲青衫已經開始徒步向北,去往那條大瀆入海口。

顧陌和隋景澄住在渡船上的毗鄰屋舍,顧陌這會兒已經恢複正常,大大方方跟著隋景澄進了屋子,給自己倒了杯茶,很不見外,對於隋景澄一臉我要獨自修行的神色,視而不見。顧陌臉上滿是笑意,就你隋景澄現在的紊亂心境,還能靜心吐納?騙鬼呢。

顧陌問道:「那個姓陳的,就沒送你幾件定情信物?」

隋景澄不理會這個口無遮攔的女修。

顧陌瞥了眼她手中的小煉行山杖,以她的龍門境瓶頸修為,自然一眼就看穿了那傢伙的拙劣障眼法:「就這玩意兒?材質是不錯,模樣也算湊合,可隋景澄你長得這麼好看,那傢伙分明沒啥誠意嘛。隋景澄,真不是我說你,可別被那傢伙的花言巧語給弄得鬼迷心竅了。」

隋景澄摘了冪籬,將行山杖放在案几上,坐在顧陌對面,趴在桌上。

顧陌打量著這個隋家玉人,嘖嘖出聲。天底下只要是真正好看的女子,說不說話,都是風景。

等到隋景澄躋身了中五境,姿色只會更加光彩照人,到時候還了得?顧陌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摸一把隋景澄的柔膩臉蛋。

隋景澄一掌拍掉顧陌伸過來的手,挺直腰肢坐正身體,皺眉道:「顧仙子,請你自重!」

顧陌翻了個白眼,一口喝光茶水,放下茶杯後,輕聲問道:「聽說你跟那姓陳的一同遠遊數國,若是風餐露宿,平時洗澡怎麼辦?還有你尚未斬赤龍吧,不麻煩?」

隋景澄淡然道:「顧仙子是修道神仙,問這些不合適吧?」

顧陌笑嘻嘻道:「修了道,不還是人?女子修行不也還是女子?問這些,我不用花一枚雪花錢,你也不會少一枚雪花錢,說說看嘛。」

隋景澄沉聲道:「前輩是正人君子,顧仙子我只說一次,我不希望再聽到類似言語!」

顧陌一臉驚恐道:「是不是你一生氣,就要讓榮劍仙砍死我?」

然後顧陌腦袋重重磕在桌面上,身體前傾,就那麼趴在桌上,雙手亂揮:「不要啊,我怕死啊……」

有敲門聲輕輕響起,門外榮暢說道:「是我。」

隋景澄如釋重負,連忙說道:「請進。」

顧陌已經正襟危坐,緩緩喝茶。

榮暢似乎早已見怪不怪,落座後,對隋景澄說道:「接下來我們就要去往北俱蘆洲最南端的骸骨灘,之後更要跨洲遊歷寶瓶洲,我與你說些山上禁制,可能會有些煩瑣,但是沒辦法,寶瓶洲雖說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但是奇人異士未必就少,我們還是要講一講入鄉隨俗。」

榮暢其實有些彆扭。

在浮萍劍湖,他的脾氣並不算好,只是相較於師父酈采,才會顯得和藹可親。他真正的脾氣如何,那些在他榮暢劍下,或死或傷的修士,最清楚。

作為北俱蘆洲中部極有分量的一個元嬰劍修,榮暢在浮萍劍湖其實也有幾名嫡傳弟子,山下市井講究一個棍棒出孝子,在他榮暢這邊,就是多吃幾劍漲修為。

不過在半個小師妹隋景澄這邊,榮暢自然要多很多耐心。

隋景澄耐心聽著榮暢長篇大套的講解。

顧陌不算外人,榮暢不會趕人,她也沒那眼力見兒自己滾蛋,就在那兒干坐著喝茶,一杯又一杯,還時不時打著哈欠,寧肯聽那些枯燥乏味的說教,也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去房間待著。

榮暢鬆了口氣,隋景澄似乎在那個姓陳的年輕人那邊,學了許多山上規矩。而且相較於那個熟悉的小師妹,確實太不一樣了。

小師妹是浮萍劍湖脾氣最好又是最不好的一個,脾氣好的時候,能夠指點師門晚輩劍術許久,比傳道人還要盡心儘力,脾氣不好的時候,就是師父酈采都拿她沒辦法。一次遊歷歸來,小師妹覺得自己沒有錯、劍仙師父覺得自己更對的爭論之後,小師妹被暴怒的師父禁錮到只剩下一身洞府境修為,沉入浮萍劍湖的水底長達半年光陰。被拽上岸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師父問她認不認錯,結果小師妹來了一句:「湖底風光絕好,沒看夠。」

最後師父便環顧四周,眼神冰冷,於是榮暢這個當大弟子的,便硬著頭皮主動出列,當然沒忘記以心聲喊上了幾個師弟師妹,說所有人願意為小師妹代為受罰,師父這才順水推舟,每人打賞了一劍,略微解氣,離開岸邊。

事後榮暢差點被師弟師妹們聯手追殺,榮暢那叫一個憋屈,又不能泄露天機,只能逃出師門避風頭。師父她老人家當時獨獨以心聲讓他滾出來受罰,拿出一點大師兄的風範,他能咋辦?!師父給人穿小鞋的手段,不比她的劍術差吧?

但是浮萍劍湖,到底是很好的。比如浮萍劍湖有一條不成文的祖師堂規矩:「所有弟子下山練劍,一律不可使用浮萍劍湖的劍修身份,可如果遇到打不過的,分三步走:第一步,趕緊逃;第二步,逃不掉,就報上浮萍劍湖酈採的名號;第三步,酈采這個名號不管用,別忘了死前以祖師堂符劍傳遞仇家的姓名,將來魂歸師門埋劍處,必有頭顱相伴。」

榮暢自然希望小師妹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為第二個浮萍劍湖的劍仙酈采。

至於他自己,希望不大了。修行到了元嬰境這個份兒上,最終能夠走到多高多遠,其實心中早已有數。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可一旦結丹成功,天大的幸運之餘,就會出現一條更加顯著的分水嶺。

這就像世俗王朝那些鯉魚跳龍門的科舉士子,有些人得了一個同進士出身,就已經欣喜若狂,覺得祖墳冒青煙,恍若隔世,隨後幾十年都沉浸在那種巨大的成就感當中。這些人,就像山澤野修,就像一座小山頭仙家府邸里數百年不遇的所謂修道天才。

有些得了二甲進士,可能有人倍感慶幸,也可能有人猶有遺憾。這些人,多是大山頭的譜牒仙師。

有些人得了一甲三名的榜眼、探花,覺得天經地義,美中不足。這一小撮人,往往是宗字頭仙家嫡傳子弟。

還有一種人,一舉奪魁,得了狀元,卻只因為狀元是最高的名次,僅此而已。劉景龍可以算一個。至於排名猶在劉景龍之前的那兩個「年輕修士」,當然更是如此。

顧陌,以及劉景龍的那個師姐,還有他榮暢,暫時境界各異,可是最終的成就,大概都差不多,可以奢望一下玉璞境,但也只是奢望。

隋景澄突然說了一句題外話:「榮劍仙,我們會順路去一趟金鱗宮嗎?」

榮暢笑道:「不順路,但是可以去。」

隋景澄有些疑惑不解,難不成是帶著她一起御風遠遊去往金鱗宮,然後再匆匆忙忙趕上渡船?

榮暢解釋道:「砸錢便是,渡船這邊會答應的,對乘客做出些補償,只需繞路幾天而已。」

隋景澄問道:「若是渡船乘客不願收錢呢?」

榮暢笑道:「一名元嬰劍修送錢給他們,他們該燒高香才對。」

隋景澄搖搖頭。

榮暢正色道:「之前跟你說的,更多是一些寶瓶洲的禁忌和風俗,如今渡船還在北俱蘆洲版圖上空,還是我們這邊的山上規矩。」

隋景澄笑道:「算了吧,以後等我修道有成了,自己去金鱗宮討回公道。」

這次輪到榮暢搖搖頭,顧陌則是笑得合不攏嘴。

聽說那金鱗宮好像有一個不知名元嬰坐鎮,真實戰力,肯定是元嬰中的廢物,但如果隋景澄打算自己解決恩怨,這就意味著她至少要成為一個金丹瓶頸劍修才可以。

劍修尋仇或是問劍於一座仙家門派,從來都是一人一劍,與整座山頭為敵,先破山水大陣,再破修士法器齊出的圍攻大陣,最後才是與一座修行門派的頂樑柱廝殺,這就相當於純粹武夫一人一騎,在沙場上鑿陣殺穿一座重甲步陣,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北俱蘆洲歷史上,不知死了多少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問劍劍修。

隋景澄微笑道:「我知道這需要等待一段很長的歲月,不過沒關係。」

榮暢心想:倒也未必,只要你哪天重新成為那個魂魄完整的浮萍劍湖小師妹。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榮劍仙,我覺得遠遊歷練,還是小心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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