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遇陸地蛟龍

北燕國地勢平坦,新帝登基後,勵精圖治,又有兩處養馬之地,故而騎軍戰力遠勝荊南、五陵兩國,再往北就是自古多有仙人事迹流傳的綠鶯國,文人筆札和志怪小說,多與水精蛟龍有關。

隋景澄頭戴冪籬,又有法袍竹衣穿在身上,雖然大暑時節,烈日曝晒,白天騎馬趕路,依舊問題不大,反而人照顧馬更多一些。

這天兩騎停在河畔樹蔭下,河水清澈,四下無人,她便摘了冪籬,脫了靴襪,雙腳沒入水中時,長呼出一口氣。

陳平安坐在不遠處,取出一把玉竹摺扇,卻沒有扇動清風,只是攤開扇面,輕輕晃動,上邊有字如浮萍鳧水溪澗中。先前隋景澄見過一次,陳平安說是從一座名為春露圃的山上府邸的一艘符籙寶舟上剝落下來的仙家文字。

隋景澄其實有些擔心陳平安的傷勢。陳平安左側肩頭被修道之人的一支強弓箭矢直接洞穿,又被符陣纏身,她無法想像,為何陳平安好似沒事人一樣,這一路行來,只是經常輕揉右手。

隋景澄轉頭問道:「前輩,是曹賦師父和金鱗宮派來的刺客嗎?」

陳平安點點頭:「只能說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種。那撥刺客特徵明顯,是北俱蘆洲南方一座很有名的修行門派。說是門派,除了割鹿山這個名字之外,卻沒有山頭根基,所有刺客都被稱為無臉人,三教九流百家的修士,都可以加入,但是聽說規矩比較多。如何加入,怎麼殺人,收多少錢,都有規矩。」

陳平安笑道:「割鹿山還有一個最大的規矩,收了錢派遣刺客出手,只殺一次,不成,則只收一半定金,無論死傷多麼慘重,剩餘一半就都不與僱主討要了,而且在此之後,割鹿山絕對不會再對刺殺未果之人出手。所以我們現在,至少不用擔心割鹿山的襲擾。」

隋景澄嘆了口氣,有些傷感和愧疚:「說到底,還是沖著我來的。」

別看陳平安一路上雲淡風輕,可是隋景澄心細如髮,知道那一場刺殺,陳平安應對得並不輕鬆。

陳平安合攏扇子,緩緩道:「修行路上,福禍相依,大部分練氣士,都是這麼熬出來的,坎坷可能有大有小,可是磨難一事的大小,因人而異。我曾經見過一對下五境的山上道侶,女子修士就因為幾百枚雪花錢,遲遲無法破開瓶頸,再拖延下去,就會好事變壞事,而且還會有性命之憂,雙方只好涉險進入南邊的骸骨灘搏命求財。他們夫妻那一路的心境煎熬,你說不是苦難?不但是,而且不小。不比你行亭一路,走得輕鬆。」

隋景澄笑了:「前輩是不是碰巧遇上,便幫了他們一把?」

陳平安沒說什麼,隋景澄便知道了答案。

陳平安以摺扇指了指隋景澄。隋景澄會心一笑,盤腿而坐,閉上眼睛,靜心凝神,開始呼吸吐納,修行那本《上上玄玄集》所記載的口訣仙法。

修道之人,吐納之時,四周會有微妙的氣機漣漪,蚊蠅不近,可以自行抵禦寒意暑氣。

隋景澄雖然修道未成,但是已經有了氣象雛形,這很難得。就像當年陳平安在小鎮練習撼山拳,雖然拳架尚未穩固,自己亦渾然不覺,但是全身拳意流淌,才會被馬苦玄那個真武山的護道人一眼看穿。所以說隋景澄的資質是真的好,只是不知當年那位雲遊高人為何贈送三物後,從此泥牛入海,三十餘年沒有音訊。今年顯然是隋景澄修行路上的一場大劫難,照理說那位高人哪怕是在千萬里之外,冥冥之中,應該還是有些玄之又玄的感應的。

關於高人的相貌,更是古怪,類似那本小冊子,隋景澄可看不可讀,不然就會氣機紊亂,頭腦眩暈。

隋景澄前些年詢問府上老人,都說記不真切了,連自幼讀書便能夠過目不忘的老侍郎隋新雨都不例外。

陳平安知道這就不是一般的山上障眼法了。

隋景澄睜眼時,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她身上霞光流淌,竹衣法袍亦有靈氣溢出,兩股光彩相得益彰,如水火交融,只不過尋常人只能看個模糊,陳平安卻能夠看到更多。當隋景澄停下氣機運轉之時,身上異象便瞬間消散。顯而易見,那件竹衣法袍,是高人精心挑選,讓隋景澄修行小冊子上記載的仙法時,能夠事半功倍,可謂用心良苦。

氣象高遠,光明正大。

所以陳平安更傾向於那位高人,對隋景澄並無險惡用心。

只不過還需走一步看一步,畢竟修行路上,必得一萬個小心,否則可能就因為一個不小心而功虧一簣。

兩人非但沒有刻意隱藏行蹤,反而一直留下蛛絲馬跡,就像在洒掃山莊的小鎮那樣,如果就這麼一直走到綠鶯國,那位高人還沒有現身,陳平安就只能讓隋景澄登上仙家渡船,去往骸骨灘披麻宗,再去寶瓶洲牛角山渡口,按照隋景澄自己的意願,在崔東山那邊記名,跟隨崔東山一起修行。相信以後若是真正有緣,隋景澄自會與那位高人再會,重續師徒道緣。

到了王鈍老前輩指明的那座綠鶯國渡口時,陳平安最想知道的是大篆京城那邊,玉璽江水蛟的動靜。猿啼山劍仙嵇岳,是否已經與那個十境武夫交上手?

隋景澄穿好襪靴,站起身,抬頭看了眼天色,先前還是烈日當空、暑氣蒸騰,這會兒就已經烏雲密布,有了暴雨將至的跡象。

陳平安已經率先走向拴馬處,提醒道:「繼續趕路,最多一炷香就要下雨,你可以直接披上蓑衣了。」

隋景澄小跑過去,笑問道:「前輩能夠預知天象嗎?先前在行亭,前輩也是算準了雨歇時刻。我爹說五陵國欽天監的高人,才有如此本事。」

陳平安戴好斗笠,披好蓑衣,翻身上馬後,說道:「想不想學這門神通?」

隋景澄點頭道:「當然!」

陳平安笑道:「你下地幹活十數年,一年到頭跟老天爺討飯吃,自然而然就學會看天望氣了。」

隋景澄無言以對。

陳平安其實只說出了一半的答案,另外一半是因為自己是武夫,能夠清晰感知諸多天地細微。例如清風吹葉、蚊蠅振翅、蜻蜓點水,在陳平安眼中耳中都是不小的動靜,但與隋景澄這個修道之人說破天去,也是廢話。

一場滂沱大雨如約而至。

兩騎緩緩前行,並未刻意躲雨。隋景澄對於北游趕路的風吹日晒雨打,從來沒有任何抱怨和叫苦,結果很快她就察覺到這亦是修行。若是馬背顛簸的時候,自己還能夠找到一種合適的呼吸吐納,哪怕是在大雨之中,她依舊可以保持視野清明;酷暑時分,甚至偶爾能夠看到那些隱藏在朦朧霧氣中的纖細「水流」的流轉。陳平安說那就是天地靈氣,所以隋景澄經常會在騎馬的時候彎來繞去,試圖捕捉那些一閃而逝的靈氣脈絡,她當然抓不住,但是身上那件竹衣法袍卻可以將靈氣吸納起來。

大雨難久,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兩騎摘了蓑衣,繼續趕路。

趕在夜禁之前,兩騎在一座繞水郡城歇腳。河水上游有一座水神祠,但這還不是最值得一去的理由,主要是因為山水相依,河水名為杳冥河,山名為峨峨山,山水神祇的祠廟,相距不遠,不足三里路,陳平安說這是極為罕見的場景,必須看一看。隋景澄其實一直不太明白,為何陳平安這麼喜歡遊覽名勝古迹,只是害怕這裡邊有山上的講究,就只好藏在心裡。

北燕國市井,鬥蟋蟀成風。多有百姓出城去往荒郊野嶺,夜間捕捉蟋蟀轉手賣錢。文人雅士關於蟋蟀的詩詞曲賦,北燕國流傳極多,多是針砭時事,暗藏譏諷,只是歷朝歷代文人志士的憂心,唯有以詩文解憂,達官顯貴的豪宅院落和市井坊間的狹小門戶,依舊樂此不疲,蟋蟀啾叫,響徹一國朝野。

所以先前兩騎入城之時,出城之人遠遠多於入城之人,人人攜帶各色蟋蟀籠,也是一樁不小的怪事。

客棧佔地頗大,據說由一座裁撤掉的大驛站改造而成。客棧如今的主人,是一個京城權貴子弟,低價購入,一番重金翻修之後,生意興隆,故而許多牆壁上還留有文人墨寶,後邊還有茂竹池塘。

夜間陳平安走出屋子,在楊柳依依的池塘邊小徑散步,等到他要返回屋子練拳之時,頭戴冪籬的隋景澄站在小路上,陳平安說道:「問題不大,你一個人散步無妨。」

隋景澄點點頭,目送陳平安離去後,她走了一圈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陳平安繼續練習六步走樁,運轉劍氣十八停,只是依舊未能破開最後一個瓶頸。

偶爾陳平安也會瞎琢磨,自己練劍的資質,有這麼差嗎?

當年過了倒懸山,劍氣長城那些年輕天才,好像很快就掌握了劍氣十八停的精髓。

不過陳平安也有理由安慰自己,十八停途經的關鍵竅穴中就有那三縷「極小劍氣」的棲息地,阻礙極大。最後一個瓶頸,就在於氣機被阻攔在其中一處,每次途經此處關隘,便阻滯不前。

停下拳樁,陳平安開始提筆畫符,符紙材質都是最普通的黃紙,不過相較於一般的下五境雲遊道人最多只能以金銀粉末作為畫符「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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