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下大勢皆小事

去往位於北俱蘆洲東部海濱的綠鶯國,從五陵國一路往北,還需要走過荊南、北燕兩國。它們都不是大國,卻也不是大王朝的藩屬。荊南多水澤大湖,北燕多崇山峻岭。

荊南國與五陵國關係一直不太好,邊境上多有摩擦,只是百年來牽扯萬人邊軍以上的大戰極少。五陵國邊軍多依據北地險隘雄關,而荊南國水軍強悍,雙方都很難深入敵國腹地,所以如果攤上喜歡守成的邊境大將,就是兩國邊關太平、邊貿繁榮的局面,可如果換了喜歡積攢小軍功謀求廟堂名望的邊關武將,就要小仗多如牛毛了,反正註定不會發生傾盡國力的大戰,邊軍怎麼折騰都沒有後顧之憂,兩國歷代皇帝多有默契,盡量不會同時使用喜歡打殺的武人坐鎮邊境。只不過荊南國如今外戚勢大,十數年前就有一位正值青壯的勛貴外戚主動要求外調南邊,厲兵秣馬,打造騎軍,數次啟釁,而五陵國也難得出現了一位崛起於邊境、精通兵法的本土儒將,前些年負責北地防線,所以近幾年就有了一系列小規模廝殺。十年前,如果不是王鈍剛好遊歷邊關,無意間擋下了荊南國的那支精騎毫無徵兆的叩關突入,說不定五陵國就要淪陷一兩座邊境重鎮。當然奪也奪得回來,只不過雙方戰死沙場的將士武卒一定會是百年之內最多的一次。

陳平安和隋景澄兩騎在一處沒有重兵把守的五陵國小隘遞交關牒,走過了邊境,隨後沒有走荊南國官道,依舊是按照陳平安的路線規劃,揀選一些山野小路過山過水,尋險訪幽。結果入境都沒多久,就在一處僻靜徑道上遠觀了一場狹路相逢的廝殺。

南下精騎是五陵國斥候,北歸斥候是荊南國精銳騎卒。

隋景澄疑惑道:「一向是荊南國南下掠關襲擾,怎麼如今我們的斥候主動進入敵國地界了?」

陳平安說道:「這說明你們五陵國那位名動朝野的年輕儒將志向不小。一個年少投軍,不到十年就做到一國邊境正三品大將的人物,肯定不會簡單。」

兩騎早早離開徑道,停馬於路旁密林,拴馬之後,陳平安和隋景澄站在一棵樹上俯瞰戰場。

荊南國一向是水軍戰力卓絕,是僅次於大篆王朝和南邊大觀王朝的強大存在,但是幾乎沒有可以真正投入戰場的正規騎軍。是這十數年間,那位外戚武將向西邊接壤的後梁國大肆購買戰馬,才拉攏起一支人數在四千左右的騎軍,只可惜出師無捷報,碰上了五陵國第一人王鈍。面對這麼一位武學大宗師,哪怕騎的馬有六條腿也追不上,註定打殺不成,走漏軍情,所以當年便退了回去。

反觀五陵國的步卒騎軍,在十數國版圖上一直不出色,甚至可以說是頗為不濟,但是面對只重水師的荊南國兵馬,倒是一直處於優勢。所以隋景澄身為五陵國人氏,覺得兩撥斥候相遇後,定然是自己這一方的邊軍獲勝。

但是戰場形勢竟然呈現出一邊倒的局面。

前幾輪弓弩騎射各有死傷,荊南國斥候小勝,射殺射傷了五陵國斥候五人,荊南國精騎自身只有兩死一傷。

抽刀再戰,雙方一個擦身而過,又是五陵國秘密入境的斥候死傷更多。

雙方交換戰場位置後,兩名負傷墜馬的五陵國斥候試圖逃出徑道,被數名手持臂弩的荊南國斥候射中頭顱、脖頸。

戰場另外一端的荊南國墜地斥候下場更慘,被數支箭矢釘入面門、胸膛,還被一騎側身彎腰,一刀精準抹在了脖子上,鮮血灑了一地。

位於戰場南方的五陵國斥候,只有一騎雙馬繼續南下。

其實雙方斥候都不是一人一騎,但是狹路廝殺,急促間一衝而過,一些試圖跟隨主人一起穿過戰陣的己方戰馬都會被對方鑿陣之時盡量射殺或砍傷。所以那位五陵國斥候的一騎雙馬是以一位同僚果斷讓出坐騎換來的,不然一人一騎跑不遠的。其餘五陵國斥候則紛紛撥轉馬頭,目的很簡單,拿命來阻滯敵軍斥候的追殺。當然還有那位已經沒了戰馬的斥候,亦是深吸一口氣,持刀而立。

沙場之上,且戰且退一事,大隊騎軍不敢做,他們這撥騎軍中最精銳的斥候其實是可以做的,但是如此一來,很容易連那一騎都沒辦法與這撥荊南國斥候拉開距離。

雙方原本兵力相當,只是實力本就有差距,一次穿陣之後,加上五陵國一人兩騎逃離戰場,所以戰力更加懸殊。

片刻之後,就是一地的屍體。

荊南國斥候有三騎六馬默默追去,其餘斥候在一名年輕武卒的發號施令下翻身下馬,或是以輕弩抵住地上負傷敵軍斥候的額頭,砰然一聲,箭矢釘入頭顱。

也有荊南國兩名斥候站在一名受傷極重的敵軍騎卒身後,開始比拼弓弩準頭,輸了的人惱羞成怒,抽出戰刀快步向前,一刀砍下頭顱。

那名年輕武卒一直面無表情,一隻腳踩在一具五陵國斥候屍體上,用地上屍體的臉龐緩緩擦拭掉手中戰刀的血跡。

地上一具本該重傷而死的五陵國斥候驟然間以臂弩朝向一個走近他意欲割首領功的敵人,後者躲無可躲,下意識就要抬手護住面門。那名年輕武卒似乎早有預料,頭也不轉,隨手丟出手中戰刀,刀刃剛好砍掉那條持弩手臂。被救下一命的荊南國斥候勃然大怒,瞪大眼睛,泛起血絲,大步向前,就要將那斷臂斥候砍成肉泥。不承想遠處那年輕人說道:「別殺人泄憤,給他一個痛快,說不定哪天我們也是這麼個下場。」

那名荊南國斥候雖然心中怒氣衝天,仍是點了點頭,默默向前,一刀戳中地上那人脖頸,手腕一擰之後,快速拔出。

沒過多久,三騎斥候返回,手中多出了那個五陵國逃難騎卒的腦袋,無首屍體擱放在一匹輔馬背脊上。

年輕武卒伸手接過一名下屬斥候遞過來的戰刀,輕輕放回刀鞘,走到無頭屍體旁邊,搜出一摞對方收集的軍情諜報。

年輕武卒背靠戰馬,仔細翻閱那些諜報,想起一事,抬頭吩咐道:「自己兄弟的屍體收好後,敵軍斥候割首,屍體收攏起來,挖個坑埋了。」

一名斥候壯漢竟是哀怨道:「顧標長,這種臟活累活自有附近駐軍來做啊。」

年輕武卒笑了笑:「不會讓你們白做的,我那兩顆首級,你們自己商量著這次應該給誰。」

歡呼聲四起。

最終,這撥戰力驚人的荊南國斥候呼嘯而去。

道旁密林中的樹上,隋景澄臉色慘白,從頭到尾,她一言不發。

陳平安問道:「為何不開口讓我出手救人?」

隋景澄只是搖搖頭。

兩人牽馬走出密林,陳平安翻身上馬後,轉頭望向道路盡頭。那年輕武卒竟然出現在遠處,停馬不前,片刻之後,那人咧嘴一笑,朝那一襲青衫點了點頭,然後撥轉馬頭,沉默離去。

隋景澄問道:「是隱藏在軍中的江湖高手?」

陳平安輕輕一夾馬腹,一人一騎緩緩向前,搖頭道:「才堪堪躋身三境沒多久,應該是在沙場廝殺中熬出來的境界,很了不起。」

隋景澄有些疑惑。因為對於一位隨便斬殺蕭叔夜的劍仙而言,一個不過武夫三境的邊軍武卒,怎麼就當得起「很了不起」這個說法?

陳平安說道:「天底下所有的山巔之人,可能絕大部分都是這麼一步步走過來的。」

兩騎並駕齊驅,因為不著急趕路,所以馬蹄輕輕,並不急促密集。

隋景澄好奇問道:「那剩餘的人?」

陳平安笑道:「命好。」

隋景澄無言以對。

陳平安說道:「有些東西,你出生的時候沒有,可能這輩子也就都沒有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得認命。」

片刻之後,他又微笑道:「但是沒關係,還有很多東西靠自己是可以爭取過來的。如果我們一直死死盯著那些註定沒有的事物,就真一無所有了。」

隋景澄覺得有道理,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人生境遇,就有些心虛。

陳平安笑道:「生來就有不是更好的事情嗎?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隋景澄大概是覺得受益匪淺,沉默片刻,轉頭笑道:「前輩,你就讓我說幾句肺腑之言嘛。」

陳平安說道:「閉嘴。」

冪籬之後,隋景澄眼神幽怨,抿起嘴唇。

兩騎繼續北游。

見過了狹路相逢的慘烈廝殺,後來也見過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的美好畫面,還有一群鄉野稚童追逐他們兩騎身影的喧鬧。

在一座名山大峰之巔,他們在山頂夕陽中無意間遇到了一個修道之人,正御風懸停在一棵姿態虯結的崖畔古松附近,攤開宣紙,緩緩作畫。見到了他們,只是微笑點頭致意,然後那位山上的丹青妙手便自顧自繪畫古松,最後在夜幕中悄然離去。

隋景澄舉目遠眺那位練氣士遠去的身影,陳平安則開始走樁。

隋景澄收回視線後,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我如果修成了仙法,再遇到那種邊境廝殺,是不是想救人就可以救人?」

陳平安說道:「當然可以。但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