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湖酒一口悶

夜幕深沉,熬過了最困的時候,隋景澄竟然沒了睡意,演義小說上有個夜貓子的說法,她覺得就是現在的自己。那本小冊子上記載的吐納之法都在正午時分,不同的節氣,白日修行的時辰略有差異,卷尾有四字極其動人心魄:白日飛升。

先前在官道離別之際,隋新雨脫下了那件薄如蟬翼的竹衣法袍,還給了女兒,依依惜別。私底下還告誡女兒,如今她有幸跟隨劍仙修行山上道法,是隋氏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庇護,所以一定要擺正姿態,不能再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架子,不然就是糟蹋了那份祖宗陰德。

陳平安始終在練習枯燥乏味的拳樁,隋景澄起身又去四周拾取了一些枯枝,有樣學樣,先在篝火旁烘烤,散去枯枝蘊含的積水,沒直接丟入火堆。

這些年她的修行跌跌撞撞,十分不順,由於沒有明師指路,加上那本小冊子所載內容除了駕馭金釵如飛劍的一門實用神通讓她學了七八成,其餘文字都是彷彿一本道經開宗明義的東西,太過提綱挈領,凌空蹈虛,使人摸不著頭腦,就像仙師先前隨口而言的「道理難免虛高」,又無人幫她復盤破解迷障,所以哪怕從識文解字起,隋景澄就苦苦琢磨那本小冊子,始終覺得不得其法,所以三十歲出頭的年紀了,依舊還是一個二境瓶頸練氣士。

隋景澄其實有些猶豫要不要主動拿出竹衣、金釵和冊子三件仙家之物,若是那位神通廣大的劍仙前輩看中了,她其實無所謂,但是她很怕那人誤以為自己又是在抖小機靈,而她弄巧成拙可不止一次了。

陳平安停下拳樁,坐回篝火旁,伸手道:「幫你省去一樁心事,拿來吧。」

隋景澄從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三支金釵和一本光亮如新、沒有絲毫磨損的小冊子,古篆書名《上上玄玄集》。

隋景澄輕聲道:「前輩,釵子有些古怪,自幼就與我牽連,別人握住就會燙傷。早年曾經有婢女試圖偷走,結果手心都給燙穿了,疼得滿地打滾,很快就驚動了府上其他人,後來哪怕手上傷勢痊癒了,人卻像是得了失魂症,時而清醒時而痴傻,不知何故。」

「沒事。」陳平安一手接過冊子,一手攤開。隋景澄輕輕鬆手,三支寶光流轉、五彩生輝的金釵落在了陳平安手心。金釵微顫,但是陳平安手掌安然無恙。他端詳片刻,緩緩說道:「金釵算是你的本命物了,世間煉物分三等,小煉化虛,勉強可以收入修士的氣府竅穴,但是誰都可以搶奪;中煉之後可以打開一件仙家法器的種種妙用,就像……這座無名山頭,有了山神和祠廟坐鎮;大煉即是本命物。贈送你這三份機緣的世外高人是真正的高人,道法不得不說十分玄妙,至少地仙無疑了,說不定都可能是一位元嬰修士。至於此人為何送了你登山道緣,卻將你棄之不管三四十年……」

一直豎耳聆聽的隋景澄輕聲道:「三十二年而已。」

陳平安笑道:「幾個月要不要也說說看?」

隋景澄神色尷尬。

陳平安先將冊子放在膝蓋上,雙指拈起一支金釵,輕輕敲擊另外手心的一支,清脆如金石聲,每一次敲擊還有一圈圈光暈蕩漾開來。

陳平安抬起頭說道:「這三支金釵是一整套法寶,看似一模一樣,實則不然,分別名為『靈素清微』『文卿神霄』和『太霞役鬼』,多半與萬法之首的雷法有關。」

隋景澄一臉匪夷所思,由衷感慨道:「前輩真是見多識廣,無所不知!」

這是她的肺腑之言。三支怎麼看都毫無差異的金釵,前輩竟然連它們的名稱都能一口道破?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金釵上有銘文,字極小,你修為太低,自然看不見。」

隋景澄臉色僵硬。

陳平安將三支金釵輕輕拋還給她,開始翻閱那本名字古怪的小冊子,皺了皺眉頭,只是翻了兩頁就立即合上。

這本《上上玄玄集》書頁上的文字,當自己翻開後,寶光一閃,哪怕是以陳平安的眼力和記性,都沒能記住一頁文字的大概,就像一座原本井然有序的沙場戰陣,瞬間自行散亂開來,變得無序雜亂。不用想,又是一件隋景澄本命物,極有可能不單單是隋景澄打開才能看見正文,哪怕陳平安讓她持書翻頁,兩人所見內容依舊是天壤之別。

陳平安招手讓隋景澄坐在身邊,讓她翻書瀏覽。隋景澄迷迷瞪瞪,照做而已。

陳平安很快讓她收起小冊子,說道:「這門仙家術法品秩不低,只是不全,當年贈書之人應該對你期望極高,但是無法既當你的傳道人,又當你的護道人,所以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隋景澄一手攥金釵,一手握書,滿臉笑意,心中欣喜。這種情緒,比她得知自己是什麼「隋家玉人」更加強烈。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雙手輕輕扶住那根小煉為青竹模樣的金色雷鞭,其上並無任何文字,唯有一條條刻痕,密密麻麻。

隋景澄突然問道:「那件名為竹衣的法袍,前輩要不要看一下?」

陳平安睜開眼,臉色古怪,見她一臉誠摯,躍躍欲試的模樣,無奈道:「不用看了,一定是件不錯的仙家重寶。法袍一物從來珍貴,山上修行多有廝殺,一般而言,練氣士都會有兩件本命物,一主攻伐一主防禦。那位高人既然贈送了你三支金釵,竹衣法袍多半與之品秩相符。」

隋景澄有些後知後覺,臉色微紅,不再言語。

沉默片刻,陳平安不再練拳走樁,卻開始如修士那般凝神入定,呼吸綿長,隱隱約約。隋景澄只覺得他身上好似有一層層光華流轉,一明亮如燈火,一陰柔如月輝。她只當這位劍仙前輩是得道之人,氣象萬千,哪怕她道行微末也能看出蛛絲馬跡,實則她確實是資質極好的修道坯子,此前看不見金釵銘文是目力所限,當下看得見陳平安那種異象則是天賦異稟,對於天地靈氣的感知遠勝尋常下五境修士。

隋景澄突然想起一事,猶豫了許久,仍是覺得事情不算小,只得開口問道:「前輩,曹賦、蕭叔夜此行之所以彎彎繞繞,鬼祟行事,除了不願引起大篆王朝和某位北地小國皇帝的注意,是不是當年贈我機緣的高人,他們也很忌憚?說不定曹賦的師父,那什麼金丹地仙,還有金鱗宮宮主的師伯老祖不願意露面,亦是類似攔路之時,曹賦讓那持刀的江湖武夫率先露面,試探劍仙前輩是否隱匿一旁,是一樣的道理?」

陳平安再次睜開眼,微笑不語。這隋景澄,心性真是不俗。

他耐心解釋道:「山上修士一旦結仇,很容易糾纏百年。這就是山上有山上的規矩,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曹賦、蕭叔夜打心底輕視江湖,覺得全是些小魚小蝦,可是對於山上的修行忌諱和複雜形勢,他們不懂,他們的幕後主使也會一清二楚,所以才有這麼一遭。如今曹賦只是忌憚我的飛劍,幕後之人卻還要多出一重顧慮,便是你已經想到的那位雲遊高人。若是你的傳道人只是一位外鄉地仙,他們權衡之後,是不介意出手做一筆更大買賣的,但如果這位傳道人為你派遣出來的護道人是一位金丹劍修,幕後之人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和家底到底經不經得起兩位『元嬰修士』的聯手報復了。」

隋景澄睫毛微顫。那人說得直白淺顯又「殺機暗藏」,她又本就是心肝玲瓏的聰慧女子,越思量越有收穫,只覺得心目中那幅風景壯闊的山上畫卷終於緩緩顯露出一角。隋景澄問了一個不符合她以往性情的問題:「前輩,三件仙家物,當真一件都不要嗎?」

陳平安搖搖頭:「取之有道。」

隋景澄會心一笑。

陳平安突然問道:「沒有更多的想法了?」

隋景澄愣了愣,思量片刻,搖頭道:「沒有了。」

陳平安說道:「曹賦先前以蕭叔夜將我調虎離山,誤以為穩操勝券,在小路上將你攔下,對你直說了隨他上山後的遭遇,你就不感到可怕?」

隋景澄確實心有餘悸。什麼被曹賦師父煉化為一座活人鼎爐,被傳授道法之後,與金鱗宮老祖師雙修……她雖然一心向道,卻不想成為這種身不由己的可憐傀儡。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你有沒有想過,贈送你機緣的高人初衷為何?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性,萬一此人修為比曹賦幕後人更高,用心更加險惡,算計更加長遠?」

隋景澄出了一身冷汗。

陳平安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她不用太過害怕,輕聲說道:「這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為何他敢贈送你三件重寶?既給了你一樁天大的修道機緣,無形之中,又將你置身於危險之中。為何他沒有直接將你帶往自己的仙家門派?為何沒有在你身邊安插護道人?為何篤定你可以憑藉自己成為修道之人?當年你娘親那樁夢神人懷抱女嬰的怪事有什麼玄機?」

隋景澄伸手擦拭額頭汗水,然後用手背抵住額頭,搖頭道:「都想不明白。」

陳平安點點頭:「世事大多如此,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真想明白了也未必是好事。」

隋景澄一臉茫然。這段時日,顛沛流離好似喪家犬,峰迴路轉,跌宕起伏,今夜之事,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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