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水迢迢

一襲青衫一路北游,來到了蘭房國。蘭房國盛產名貴蘭花,一國如狂不惜金,家底厚薄如何,幾乎只看天價蘭花有幾株。除此之外,再無特殊,但是會有一些習俗,讓人記憶深刻。例如婦人喜歡往江中投擲金錢卜問吉凶;另,國內百姓無論富貴貧賤皆喜放生,只是上游虔誠放生,下游捕魚捉龜的場景卻多有發生;更有那拉船縴夫,無論青壯老弱,皆裸露上身,任由日頭曝晒背脊,勒痕如旱田溝壑;還有各地遇上那旱澇,都喜歡扎紙龍王遊街,卻不是向龍王爺祈雨或是避雨,而是不斷鞭打紙龍王,直至稀碎。

蘭房國以北是青祠國,君主公卿崇尚道家,道觀如雲,朝廷大肆打壓佛門,偶見寺廟,也香火冷落。

再往北是大篆王朝的南方藩屬金扉國。金扉國尚武之風極其濃烈,市井鬥毆幾乎處處可見,而且往往見血,多有富貴門戶的年少恃強者嗜好張弓橫刀,呼明結黨,策馬遠遊,臂鷹攜妓狩獵四方,旁若無人。金扉國君主自身便是沙場行伍出身,屬於篡位登基坐上的龍椅,崇武抑文,廟堂之上經常會有文臣高官鼻青臉腫地退朝回家養傷的情形。在別處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金扉國百姓眼中亦是習以為常,什麼大學士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什麼禮部尚書滿嘴聖賢道理講不過大將軍的缽大拳頭,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

這一路,在山崖棧道遇細雨,雨幕如簾,雨聲淅瀝如微風鈴聲。

有山野樵夫在深山偶遇一株蘭花,手舞足蹈,貌似癲狂。

深夜蟲鳴啾啾,月色如水洗青衫,山中篝火旁,火光搖曳。

即將進入梅雨時節了。

這天,陳平安在金扉國一座郡城外的山野緩行,此處虎患成災,金扉國任俠使氣的權貴子弟經常來此狩獵。陳平安一路上已經見過好幾撥佩刀負弓的遊獵之人,來往呼嘯成風,而且大多是少年郎,其中不乏年輕女子,英姿颯爽,弓馬熟諳,年紀大一些的隨行扈從,一看就是沙場悍卒出身。

陳平安前幾天親眼見到一夥金扉國京城子弟在一座山神廟聚眾豪飲,在祠廟牆壁上胡亂留下「墨寶」,其中一個身材高大的少年直接扛起了那尊彩繪木雕神像走出祠廟大門,將神像摔出,嚷著要與山神比一比膂力。祠廟遠處躲清靜的山神老爺和土地公相對無言,唉聲嘆氣。

黃昏中,陳平安沒有走入郡城,而是遠離官道,翻山越嶺,大致沿著一條山野小路蜿蜒前行,一襲青衫在山林中如一縷青煙拂過,偶爾能看到一些人影,多身形矯健,應該都屬於江湖上的練家子。入夜後,小徑上的行人依舊沒有舉燭。

深夜時分,陳平安驟然而停,站在一棵參天大樹上舉目遠眺,對面一座四面皆懸崖峭壁的巨大孤峰之巔燈火通明,屋舍密集,唯有陳平安腳下這座高山與之牽連的一座鐵索木板橋可以去往那座山頂「小鎮」。夜間山風拂過,整座橋微微晃蕩。

那裡瞧著像是一個聲勢不小的江湖門派,因為附近靈氣淡薄,只比銀屏國、槐黃國邊境線略好而已,不是一處適宜練氣士修行的風水寶地。

陳平安坐在樹枝上嚼著一塊干餅,養劍葫內已經裝上了十數斤蘭房國酒水,一路上喝酒次數少,剩下頗多。

他開始閉目養神,哪怕是小煉,依舊進展緩慢,一路行來,那兩塊斬龍台都沒能完整煉化。

不知不覺,對面山頂燈火漸熄,最終唯有星星點點的亮光。

天亮時分,陳平安睜開眼睛,往自己身上貼了一張馱碑符,繼續修行。

北游之路,走走停停,隨心所欲,只需要在入秋之前趕到北俱蘆洲東部的綠鶯國即可,綠鶯國是那條大瀆入海口。北俱蘆洲中部高聳,東西不斷向海面傾斜,北方更高。整個北俱蘆洲,從骸骨灘往北,地勢依次升高。大瀆源頭在北方,有十數條水勢巨大的江河匯入大瀆河床當中,造就了一條大瀆擁有兩大入海口的罕見奇觀。

陳平安每次小煉完兩塊斬龍台,便化虛擱放在兩處曾經各有「一縷極小劍氣」盤桓的竅穴當中,讓飛劍初一、十五分別入駐其中。

每次飛劍撞擊斬龍台、磨礪劍鋒引發的火星四濺,陳平安都心如刀割,這也是他這一路走不快的根本緣由,他的小煉速度堪堪與初一、十五「進食」斬龍台的速度持平。它們吃光斬龍台實為鋪墊,接下來將初一、十五煉化為本命物才是關鍵,過程註定兇險且難熬。但是這種彷彿重返落魄山竹樓給人喂拳的感覺,陳平安反而覺得格外踏實。

橋上,響起一輛輛糞車的軲轆聲,橋這邊的高山之中開闢出大片的菜圃,一群人去遠處山澗挑水,有稚童折柳尾隨,蹦蹦跳跳,手中晃蕩著一個做樣子的小水桶,山頂小鎮之中隨即響起武人練習拳樁刀槍的呼喝聲。

在山上居住,又不是辟穀的修道之人,到底是有些麻煩的。先前那些在後半夜陸續返回山上小鎮的身影,也大多人人背包,其間還有人牽著馱著重物的騾馬過橋返家。

陳平安打算再在這邊留兩天,爭取一鼓作氣以那脫胎於碧游宮祈雨碑文的仙訣徹底小煉兩塊斬龍台,隨後再動身趕路。

包括金扉國在內的春露圃以北十數國,以大篆王朝為首,武運鼎盛,江湖武夫橫行,甚至到了動輒數百武夫聯手圍攻山上仙門的誇張地步,廣袤版圖上也只有一位元嬰坐鎮的金鱗宮能夠勉強不遭災厄,只是門中弟子下山歷練依舊需要小心翼翼。

陳平安一開始在春露圃聽說此事也覺得匪夷所思,只是當他聽說北俱蘆洲的四位十境武夫其中一人就在大篆王朝之後,便有些明白了。

北俱蘆洲如今擁有四位止境武夫,最年老一位本是德高望重的山下強者,與數位山上劍仙都是至交好友,卻不知為何在數年前走火入魔。數位上五境修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合力將其拘押起來,畢竟不能放開手腳廝殺,免得不小心傷了老武夫的性命,那老武夫因此還重傷了一位玉璞境道門神仙,暫時被關在天君府,等待天君謝實從東寶瓶洲返回後頒布法旨。

最年輕的一位剛剛百歲,是北方一座「宗」字頭仙家的首席供奉,妻子是一位剛剛躋身玉璞境的劍仙。其實雙方年齡懸殊,兩人能夠走到一起,也是故事極多。

然後就是大篆王朝一位孤雲野鶴的世外高人,數十年間神龍見首不見尾,眾說紛紜。有的說他已經死於與一位宿敵大劍仙的生死搏殺中,只是大篆王朝遮掩得好;也有的說他去了茶花洞天,試圖大逆行事,以靈氣淬鍊體魄,如同年少時在海邊打潮熬煉體魄,等待機會再與那位在甲子前剛剛破境的猿啼山大劍仙廝殺一場。

最新一位來歷古怪,出手次數寥寥無幾,拳下幾乎不會死人,但是拆了兩座山頭的祖師堂,俱是有元嬰劍修坐鎮的仙家府邸,所以北俱蘆洲山水邸報才敢斷言此人又是一位新崛起的止境武夫。據說此人與獅子峰有些關係,叫李二,應該是個化名。

大篆王朝還有一位八境武夫相對容易見到,是位女子大宗師,也是一名劍客,如今擔任大篆周氏皇帝的貼身扈從。但是此人前程不被看好,躋身遠遊境就已是強弩之末,此生註定無望山巔境。

簡而言之,在這裡,江湖武夫嗓門最大、拳頭最硬。

陳平安如今對於落魄山之外的金身境武夫,實在是有些捉摸不透了。當初想要向宋老前輩問劍的青竹劍仙蘇琅是第一個,蒼筠湖龍宮向自己偷襲出拳的是第二個,渡船之上鐵艟府小公子魏白身邊的廖姓扈從是第三個。

陳平安其實挺想找一位遠遊境武夫切磋一下,渡船上高承的分身應該就是,只可惜那位氣勢極其不俗的老劍客自己拿劍抹了脖子。頭顱墜地之前,說出那句「三位披麻宗玉璞境,不配有此斬獲」,其實也算英雄氣概。

先前在金扉國一處湖面上,陳平安租借了一艘小舟在夜中垂釣,遠遠旁觀了一場血腥味十足的廝殺。似乎是一場早有預謀的圍剿,先是一艘停泊在湖心的樓船上發生了內訌,數十人分成兩派,兵器各異,其中有十餘位約莫是五六境武夫的江湖人。雙方打得胳膊頭顱亂飛,隨後出現了七八艘金扉國軍方的樓船戰艦,高懸明燈,湖上光亮如晝,將最早那艘樓船重重圍困,先是十數輪強弩勁弓的密集攢射,等到廝殺雙方撂下十數條屍體,餘下眾人紛紛逃入船艙躲避後,軍方樓船以拍桿重擊那艘樓船。其間有負傷的江湖高手試圖衝出重圍,不願束手待斃,只是剛剛掠出樓船,要麼被弓弩箭雨逼退,要麼被一位身穿蟒服的老宦官當場擊殺,要麼被一位年紀不大的女劍客以劍氣攔腰斬斷。還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大將站在樓船底層,手持一桿鐵槍。一些個佯裝負傷墜湖,嘗試閉氣潛水遠遁的江湖高手被水底精怪逼出水面,然後那魁梧大將取來一張強弓,一一將之射殺。

在金扉國軍方戰船靠近後,陳平安就已駕馭一葉扁舟悄然遠去。

最後一幕,讓陳平安記憶深刻。那女劍客站在船頭不斷出劍,無論是漂浮水上的屍體還是負傷墜湖之人,都被她一劍戳去,補上一縷凌厲劍氣。估計最後湖心樓船就沒能活下幾個,能活下來的,極有可能都是朝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