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琢磨

春露圃渡口。

祖師堂在得到唐青青的飛劍傳信後,一致決定宋蘭樵暫時不用看顧渡船了,近期就留在春露圃親自接待那位來自骸骨灘的外鄉年輕劍仙,直到辭春宴結束,到時候如果陳劍仙還願意留在春露圃賞景自然更好。

宋蘭樵在渡口已經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但是仍然心情大好,與熟悉面孔打招呼多了幾分真誠笑意。天底下的渡船管事都是修行路上的可憐人,不是師門棄子勝似棄子,宋蘭樵也不例外。除了他的恩師之外,祖師堂其餘幾位長輩和供奉客卿,哪怕絕大多數明明與他境界相當,有些只是比他高出一個輩分,名字中將「蘭」字變成了「竹」字而已,可對他是真不待見。一來同門不同脈,二來一年到頭的渡船收入、嘉木山脈出產的奇花異草美木良材,這些神仙錢其實從來不過他的手,渡船之上專門會有祖師堂嫡傳心腹負責與各地仙家勢力交接,他只是以船主的身份獲取一點殘羹冷炙的分紅而已,一旦有了意外,祖師堂還會問責頗多,談不上苦不堪言,反正舒心日子是沒有幾天的。

一艘渡船緩緩停岸,然後異常繁華的春露圃符水渡里來自北俱蘆洲各地的大小渡船都發現了一樁怪事——那艘渡船的乘客竟然就沒一個御風而下的,也沒誰一躍而下,無一例外,全部老老實實靠兩條腿走下渡船。不但如此,下了船後,一個個都露出像是死裡逃生的神色。

陳平安走下渡船,魏白和唐青青那撥人隨後,但是隔了幾十步路。

見到了越發熱絡的宋蘭樵,陳平安笑著被這位春露圃金丹領著去往嘉木山脈一處形勝之地,那邊專門有招待貴客的府邸,一棟棟古色古香的宅子位於竹海之中。

兩人坐上一艘符籙小舟,撐篙舟子是一個妙齡女子,小舟之上茶具齊全,她跪坐在小舟一端,煮茶手法嫻熟。

宋蘭樵與陳平安一起飲茶賞景,宋蘭樵介紹了沿途各地建築店鋪、山峰洞府和山水景點。

嘉木山脈佔地廣袤,符籙小舟航行了差不多半個時辰才進入靈氣遠勝別處的竹海地界,又約莫一刻鐘,才停在山巔竹海中的涼亭旁邊。

陳平安此次露面再沒有背竹箱戴斗笠,也沒有拿行山杖,就連劍仙都已收起,就是腰懸養劍葫,手持一把玉竹摺扇,白衣翩翩,風采照人。

那位有修行資質卻境界不高的春露圃女舟子站在小舟旁,嫣然淺笑,這一路行來,除了遞茶添茶時的必要言語之外,就再未出聲。

陳平安走近,雙指拈住一枚雪花錢。那女修似乎有些意外,猶豫了一下,趕緊伸手。陳平安鬆開手指,輕輕將那枚雪花錢落在她手心,道了一聲謝。

宋蘭樵看她似乎有些忐忑,笑道:「只管收下,別處那點死規矩,在竹海不作數。」

陳平安與宋蘭樵走向府邸的時候,疑惑問道:「宋前輩,可是我壞了春露圃的山門規矩?」

宋蘭樵搖頭笑道:「嘉木山脈別處款待客人的府邸是有規矩約束的,不許舟子收取客人賞錢,但是到了竹海就隨意了。陳公子若是捨得,給一枚小暑錢都行,而且絕對全是舟子的私房錢,春露圃絕對不抽成一毫一厘。」

陳平安笑道:「打腫臉充胖子這種事,做不得。」

辭春宴在三天後舉辦,剛好在夏至之前。而且宋蘭樵說入夏之後猶有一場鹿角宴,只是比不得先前集市的規模了,所以如今渡船都是去多來少,畢竟春露圃以春為貴。

兩人在竹林小徑中緩緩而行,來到一座懸掛「驚蟄」匾額的幽靜宅子,三進院落。

春露圃有六座以春季六個節氣命名的府邸最為清貴,有三座就位於這片竹海之中,不過其中「清明」府邸一般客人不太願意入住,畢竟名字不是特別吉慶,但是造訪春露圃的道家高人卻最喜好選擇此宅下榻。

其實每次辭春宴前後,關於這六棟宅子的歸屬都是一件讓春露圃祖師堂挺頭疼的事情,給誰不給誰,一個不慎,就是惹來怨懟的壞事。

其實還有一棟最有殊榮的「立春」府邸,這兩天一位元嬰貴客剛離開,暫時也空著,雖說很搶手,但不是不可以拿出來讓那位年輕劍仙入住,可祖師堂商議之後,覺得這棟宅子離玉瑩崖實在太近,而那位金烏宮小師叔祖就待在那邊汲水煮茶,還是不妥。萬一真打起來,好事都要變成禍事。

在商議此事的時候,一大幫原本鼻孔朝天的師門長輩和供奉鄭重其事地詢問宋蘭樵意見,這讓宋蘭樵有了那麼點揚眉吐氣的感覺。不過畢竟是一位老金丹,倒不會流露出半點得意神色,反而比以往更加姿態恭敬,應對得滴水不漏。

山上事,最講究一個細水長流。今日得意事,明天失意人,太多了。

宋蘭樵進了驚蟄府邸,但是沒多待,很快就告辭離去。

宅子裡邊有兩名姿容出彩的年輕女修,其中一個竟然還是一位春露圃金丹修士的嫡傳弟子。她們按例負責擔任住客的臨時侍女,這讓陳平安彆扭得不行,在將宋蘭樵送到門口的時候,直接詢問能否辭退兩女。

宋蘭樵笑呵呵道:「陳公子,你是我們春露圃的頭等貴客,當然可以如此做,只不過那兩個丫頭回頭定然是要吃掛落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搖動摺扇,不再言語。

宋蘭樵輕聲說道:「我們老祖原本是要親自迎接陳公子的,只是剛好辭春宴籌辦一事上出了些意外,必須由她老人家親自操辦。她又是心細如髮的脾氣,委實是脫不開身,只好讓我與陳公子告罪一聲。」

陳平安笑道:「談老祖實在是太客氣了。」

等到宋蘭樵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徑盡頭,陳平安沒有立即返回驚蟄府邸,而是開始四處逛盪。等他返回的時候,就看到了金烏宮柳質清站在門口,少年模樣,頭別金簪,玉樹臨風。兩名年輕女修隨侍一旁,眼神溫柔,不只是女修看待劍仙的那種仰慕,還有女子看待俊美男子的秋波流轉。

陳平安笑了笑。人比人氣死人,要是自己那個學生站在這裡,估摸著這兩個春露圃女修眼中就再無什麼柳劍仙了吧。

柳質清問道:「要不要去我玉瑩崖喝茶?」

陳平安搖頭笑道:「柳劍仙對我似有誤會,我不敢去玉瑩崖,怕喝的是罰酒。」

柳質清說道:「我對玉瑩崖那汪清泉的喜好遠勝金烏宮雷雲。」

陳平安恍然道:「那就好。咱倆是徒步行去,還是御風而游?」

柳質清微笑道:「隨你。」

陳平安望向那個金丹嫡傳的春露圃女修:「勞煩仙子祭出符舟送我們一程。」

女修當然不會有異議,與柳劍仙乘舟遠遊玉瑩崖可是一份求之不得的殊榮,何況眼前這位亦是春露圃的頭等貴客,雖說只有別脈的金丹師叔宋蘭樵一人出迎,比不得柳劍仙當初入山的陣勢,可既然能夠下榻此地,自然也非俗子。

符籙小舟升空遠去,三人腳下的竹林廣袤如一片青翠雲海,山風吹拂,依次搖曳,美不勝收。這一次女修沒有煮茶待客,在柳劍仙面前賣弄自己那點茶道,委實是貽笑大方。

到了玉瑩崖小渡口,柳質清和陳平安下舟後,陳平安好奇問道:「柳劍仙難道不知道這邊的規矩?」

柳質清疑惑道:「什麼規矩?」

陳平安說道:「仙子駕舟,客人要打賞一枚小暑錢禮錢啊。」

驚蟄府女修一臉茫然,柳質清卻哦了一聲,拋出一枚小暑錢給她,道:「以往是我失禮了。」

而後緩緩前行:「再前行千餘步,即是玉瑩崖畔的那口竹筒泉。」

陳平安環顧四周:「聽說整座玉瑩崖都被柳劍仙買下了?」

柳質清點點頭:「五枚穀雨錢,五百年期限,如今已經過去兩百年。」

陳平安轉頭說道:「仙子只管先行返回,到時候我自己去竹海,認得路了。」

年輕女修點點頭,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開口說話,免得打攪了兩位貴客的雅興,打算回去跟師父好好商量一下,再決定收不收這枚莫名其妙的小暑錢。

春露圃專程重金聘請太真宮打造的符舟樣式古樸雅緻,並且路過靈氣稍稍充沛流溢之地便會有文豪詩文、青詞寶誥在小舟壁上顯現出來,若是客人恰巧遇上了喜歡的詞句,還可以隨意抓取文字,如掬水在手,放於扇面、書頁之中,文字經久不散,極具風雅古韻。

客人從符舟取字帶走一事,春露圃從來樂見其成。先前宋蘭樵就介紹過,只是當時陳平安沒好意思下手,這會兒與柳質清同行就沒客氣,擷取了兩句「盛放」在摺扇一面上,總計十字:靈書藏洞天,長在玉京懸。

與柳質清在青石板小徑上一起並肩走向那汪清泉,陳平安攤開扇面輕輕晃蕩,那十個行書文字便如水草輕輕蕩漾。

柳質清輕聲道:「到了。」

玉瑩崖畔有一座茅草涼亭,稍遠處還有一座圍有籬笆柵欄的茅屋。

涼亭內有茶具几案,崖下有一汪清澈見底的清潭,水至清則無魚,水底唯有瑩瑩生輝的漂亮鵝卵石。

陳平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