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劍與否

周米粒被竺泉抱在懷中,與兩位披麻宗老祖一起御風離去。爛攤子都收拾了,披麻宗也必須要收拾,高承的可怕之處遠遠不是一位坐鎮鬼蜮谷的玉璞境英靈而已。在光陰流水停滯期間,兩位老祖已經將渡船上的所有人都一一探查過,確定高承再沒有隱蔽手段。其實就算有,他們離開後,以那個年輕人的心性和手段,一樣完全不怕。

小天地禁制很快隨之消逝,渡船上的所有人只看到欄杆上坐著一位白衣書生。他背對眾人,輕輕拍打雙膝,依稀聽到是在說什麼臭豆腐好吃。

二樓觀景台,魏白身邊那個名叫丁潼的江湖武夫已經站不穩,就要被魏白一巴掌拍死,不承想那個白衣書生抬手搖了搖:「不用了,什麼時候記起來了,我自己來殺他。」

魏白果真收回手,微微一笑,抱拳道:「鐵艟府魏白,謹遵劍仙法旨。」

丁潼呆若木雞,像是連害怕都忘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轉過頭,望向他,笑問道:「怕不怕?應該不會怕,對吧,高承?」

隨口一問之後,他便轉過身。

丁潼氣勢渾然一變,笑著越過觀景台,站在了他身邊的欄杆上,坐下後,笑問道:「怎麼想到的?」

陳平安笑道:「這次只是隨便猜的。把死敵想得更聰明一點,又不是什麼壞事。」

高承問道:「那麼所謂的走完北俱蘆洲再找我的麻煩,也是假設我還在,故意說給我聽的?」

陳平安點點頭,高承痛快大笑,雙手握拳,眺望遠方:「你說這個世道如果都是我們這樣的人,這樣的鬼,該有多好!」

陳平安問道:「你是什麼時候掌控的他?」

高承搖了搖頭,似乎很可惜,譏笑道:「想知道此人是不是真的該死?原來你我還是不太一樣。」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自己一壺,拋給高承一壺,揭了泥封,喝了一大口酒:「當年沙場上死了那麼多個高承,高承從屍骨堆里站起來後,又要死多少個高承?」

高承喝了口酒,笑了笑:「誰說不是呢。」

結果那個年輕人突然來了一句:「所以說要多讀書啊。」

高承隨手拋掉酒壺:「龜苓膏好不好吃?」

陳平安嘆了口氣:「一魄而已,就能夠分出這麼多嗎?我服了。難怪會有那麼多修道之人拚死也要走上山頂去看一看。」

高承攤開一隻手,手心處出現一個黑色旋渦,依稀可見極其細微的星星點點光亮,如那星河旋轉:「不著急,想好了再決定要不要送出飛劍,由我送往京觀城。」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一拍養劍葫,雙指拈住初一,放入手心旋渦之中。

高承攥緊拳頭,轉過頭:「殺你不易,騙你倒是不難。我想要躲過披麻宗兩位玉璞境的勘察,若是分出的魂魄多了,又在光陰長河之中,當真有那麼容易瞞天過海?竺泉能夠硬扛著鬼蜮谷,真不是什麼廢物。」

陳平安無動於衷。

高承點頭道:「這就對了。」他依舊雙手握拳,「我這輩子只敬重兩位,一個是先教我怎麼不怕死、再教我怎麼當逃卒的老伍長,他騙了我一輩子,說他有個漂亮的女兒,到最後我才曉得什麼都沒有,早年妻兒都死絕了。還有一位是那尊菩薩。陳平安,這把飛劍我其實取不走,也無須我取,回頭等你走完了北俱蘆洲,自會主動送我。」

高承攤開手,飛劍初一懸停手心,寂靜不動。

一縷縷青煙從名叫丁潼的武夫七竅當中掠出,最終緩緩消散。

陳平安怔怔出神,飛劍初一返回養劍葫當中。

丁潼打了個激靈,一頭霧水,猛然發現自己坐在了欄杆上。轉頭望去後,那位白衣書生微笑道:「這麼巧,也看風景啊?」

丁潼雙手扶住欄杆,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坐在這裡,獃獃地問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陳平安取出摺扇,伸長手臂,拍遍欄杆。

丁潼轉頭望去,渡口二樓觀景台上,鐵艟府魏白、春露圃青青仙子、模樣醜陋令人生畏的老嬤嬤,那些平日里不介意他是武夫身份、願意一起痛飲的譜牒仙師,人人冷漠。一樓的人則有些在看熱鬧,有些偷偷對他笑了笑,尤其是一個人,還朝他伸了伸大拇指。

丁潼轉回頭,先是絕望,然後麻木,低頭望向腳下的雲海。

陳平安一抬手,一道金色劍光從窗戶掠出,然後衝天而起。他笑道:「知道為什麼明明你是個廢物,還是罪魁禍首,我卻始終沒有對你出手,那個金身境老者明明可以置身事外,我卻打殺了嗎?」

丁潼搖搖頭,沙啞道:「不太明白。」

陳平安出劍馭劍之後便再無動靜,仰頭望向遠處:「一個七境武夫隨手為之的惡,跟你一個五境武夫鉚足勁為的惡,對於這方天地的影響,有天壤之別。地盤越小,在弱者眼中,你們就越像手握生殺大權的老天爺。何況那個紙糊金身說好了無冤無仇不殺人,第一拳就已經殺了他心目中的那個外鄉人,但是我可以接受這個,所以真心實意讓了他第二拳,第三拳他就開始自己找死了。至於你,你得感謝那個喊我劍仙的年輕人當初攔下你跳出觀景台來跟我討教拳法,不然死的就不是幫你擋災的老人,而是你了。就事論事,你罪不至死,何況那個高承還留下了一點懸念故意噁心人。沒關係,我就當你與我當年一樣,是被別人施展了道法在心田,故而性情被牽引,才會做一些『一心求死』的事情。道理,不是弱者只能拿來訴苦喊冤的東西,不是必須要跪下磕頭才能開口的言語。」

丁潼腦子一片空白,根本沒有聽進去多少。他只是在想,是等那把劍落下,然後自己死了,還是好歹英雄氣概一點,自己跳下渡船,當一回御風遠遊的八境武夫。

陳平安也不再說話。

你們這些人,就是那一個個自己去山上送死的騎馬武人,順便還會撞死幾個只是礙你們眼的行人。人生道路上,處處都是那不為人知的荒郊野嶺,都是行兇為惡的大好地方。在鄉野,在市井,在江湖,在官場,在山上。這樣的人,不計其數。父母先生是如此,他們自己是如此,子孫後代也是如此。攔都攔不住啊。

當初在槐黃國金鐸寺,小姑娘為何會傷心,會失望?因為當時故意為之的白衣書生陳平安,若是撇開真實身份和修為,只說那條道路上他表露出來的言行,與那些上山送死的人完全一樣。

最傷她心的不是那個文弱書生的迂腐,而是類似「若是給你打暈了摔在行亭不管,到時候有人偷走了我的竹箱,你賠我錢?」這樣的言語和心態。我給予了世界和他人善意,但是那個人非但不領情,還還給她一份惡意。

金鐸寺小姑娘好就好在,哪怕如此傷心了,依舊由衷牽掛著那個又蠢又壞之人的安危。而陳平安如今能做到的,只是告訴自己「行善為惡,自家事」,所以陳平安覺得她比自己要好多了,更應該被稱為好人。

陳平安默然無語,既是在等待那撥披麻宗修士去而復還,也是在聆聽自己的心聲。

高承的問心局不算太高明,陽謀倒是有些讓人刮目相看。

他以摺扇抵住心口,自言自語道:「這次措手不及與披麻宗有什麼關係?連我都知道這樣遷怒披麻宗不是我之心性,怎的,就准一些螻蟻使用你看得穿的伎倆,高承稍稍超乎你的掌控了就受不得這點憋屈?你這樣的修道之人,你這樣的修行修心,我看也好不到哪裡去,乖乖當你的劍客吧,劍仙就別想了。」

竺泉以心湖漣漪告訴他,下了渡船,筆直往南方御劍十里,在雲海深處見面。若再來一次割據天地的神通,渡船上邊的凡夫俗子就真要消磨本元了。

陳平安站起身,一步跨出,一道金色劍光從天而降,剛好懸停在他腳下,人與劍轉瞬即逝。

雲海之中,除了竺泉和兩位披麻宗老祖,還有一位陌生的老道人,身穿道袍樣式從未見過,明顯不在三脈之列,也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在陳平安御劍懸停之際,一個中年道人破開雲海從遠處大步走來,山河縮地,數里雲海路,就兩步而已。

中年道人沉聲道:「陣法已經完成,只要高承膽敢以掌觀山河的神通窺探我們,就要吃一點小苦頭了。」

竺泉有些神色尷尬,仍是說道:「沒能在那武夫身上找出高承遺留的蛛絲馬跡,是我的錯。」

老道人猶豫了一下,見身邊一位披麻宗祖師堂掌律老祖搖搖頭,便沒有開口。

陳平安搖頭道:「是我自己輸給高承,被他耍了一次,怨不得別人。」

竺泉依舊抱著周米粒,只是小姑娘這會兒已經酣睡過去。竺泉毫不掩飾,有一說一,直白無誤道:「先前我們離去後其實一直留意著渡船的動靜,就是怕有萬一,結果怕什麼來什麼,你與高承的對話,我們都聽到了。在高承散去殘魄的時候,小姑娘打了一個飽嗝,也有一縷青煙從她嘴中飄出,與那武夫如出一轍,應該就是在龜苓膏中動了手腳。好在這一次,我可以跟你保證,高承除了待在京觀城,有可能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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