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讓你三拳

這一天夜幕中,一名白衣書生背箱持杖,緩緩而行。一個黑衣小姑娘雙手死死抱住他的腳踝,所以他每走一步,就要拖著那個牛皮糖似的小丫頭滑出一步。

陳平安也不低頭:「你就這麼纏著我?」

身上還纏繞著一個包裹的小姑娘點頭道:「我包裹裡邊這些湖底寶貝怎麼都不止一枚穀雨錢了。說好了,都送給你,但是你必須幫我找到一個會寫書的讀書人,幫我寫一個我特別嚇人的精彩故事。」

陳平安無奈道:「你再這樣,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啊。」

黑衣小姑娘糊了一把眼淚鼻涕在他腿上,哽咽道:「求求你了,就帶我一起走江湖吧,你本事那麼大,黃風老祖都給你打殺了,跟著你混,我吃香喝辣不愁啊。我一定要找到個讀書人寫我的故事,我要名垂青史,家家戶戶都曉得我是啞巴湖的一隻大水怪。」

陳平安停下腳步,低頭問道:「還不鬆手?」

黑衣小姑娘打死不鬆手,晃了晃腦袋,用自己的臉龐將他雪白長袍上的鼻涕擦掉,然後抬起頭,皺著臉道:「就不鬆手。」

陳平安一抬腳:「走你。」

黑衣小姑娘被直接摔向啞巴湖,在空中不斷翻滾,拋出一道極長的弧線。

片刻之後,陳平安轉頭望去。身後遠遠跟著一個跟屁蟲,見到他轉頭就立即站定,開始抬頭望月。

陳平安嘆了口氣:「跟在我身邊,說不定會死的。」

黑衣小姑娘屁顛屁顛往前跑,只是一見到他皺眉,就趕緊一個急停,悶悶道:「誰不會死啊,反正都是要死的,我又不怕這個,我就是想要誰都知道我,知道了,死也就死了。」

陳平安繼續前行,她便跟在後邊。

其間她蹲在地上,直愣愣盯著地面,歪著腦袋,然後驀然張大牙齒鋒利的嘴巴,一口將一隻蜥蜴吞下。站起身後,背著個包裹的小姑娘眉開眼笑:「美味!」

只是她突然發現那人又轉過頭,便立即繃臉,視線游移不定,只是腮幫忍不住動了動。

陳平安笑了笑:「那就跟著吧,爭取到了春露圃幫你找個落腳的地方。可是醜話說在前頭,你要是半路反悔了,想要返回啞巴湖,你自己走,我不會管你。」

黑衣小姑娘飛奔到他身邊,挺起胸膛:「我會反悔?呵呵,我可是大水怪!」

陳平安嗯了一聲:「米粒兒大小的大水怪。」

黑衣小姑娘破天荒有些難為情。這件芝麻大小的糗事是萬萬不能寫到書里去的。

之後,陳平安身邊便跟著一個經常嚷著口渴的黑衣小姑娘了。

一起跋山涉水,小丫頭覺得倍兒有意思。

那人會帶著她一起坐在一條街上的牆頭,看兩家門神吵架。

張貼文財神的那戶人家出了一位任俠仗義的好漢,貼有武財神的卻出了一位讀書種子,美姿容,在當地縣城素有神童美譽。

此後他們還一起看到了山神嫁女給水神之子的場景,瞧著是鑼鼓喧天的大排場,可其實寂靜無聲。那人當時讓出道路,但是山神爺隊伍里的一位老嬤嬤主動給了他一個喜錢紅包,他竟然也收了,還客客氣氣地說了一通恭賀言語。

真是丟人現眼,裡邊就一枚雪花錢好嗎。

後來,他們又見到了傳說中的五嶽山君巡遊,金衣神人身騎白馬,身後是一條長長的尾巴,很是威風。

他們還在一座佔地很大卻破敗不堪的娘娘祠廟旁邊親眼見到了三個漂亮女子從祠廟西廊一間帷幔敝損、人跡罕至的地方姍姍走出,去與一個陽間書生私會,可惜那之後的羞人光景,身邊那個傢伙竟然不去看了,也不許她去偷窺。第二天他們再去那邊一瞧,只見那三尊彩繪斑駁的美姬泥像相較之前各自少了一塊帕巾、一支金釵和一枚手鐲。

更好玩的還是那次他們誤打誤撞找到一處隱匿在山林中的世外桃源,裡邊有幾個裝扮成文人雅士的精魅,遇見了他們倆後,一開始還很熱情,只是當那些山野精怪開口詢問他能否即興吟詩一首的時候,他傻眼了,然後那些傢伙就開始趕人,說怎的來了一個俗坯子。他們倆只好狼狽退出那處府邸,她朝他擠眉弄眼,他倒也沒生氣。

這些都是極有意思的事情,其實更多的還是晝夜趕路、生火煮飯這麼沒勁的事情。

不過有些時候,這個怪人也是真的很怪。他有一次行走在山崖棧道上,望向對面青山崖壁,不知為何就一掠而去,直接撞入了山崖當中,然後咚咚咚,就那麼直接出拳鑿穿了整座山頭。還好意思經常說她腦子進水拎不清?大哥別說二姐啊。

他還會經常在夜宿山巔的時候一個人走圈,就那麼走一個晚上,似睡非睡。她反正是只要有了睡意就要倒頭睡的,大清早睜眼一看,他還在那邊散步轉圈圈。

他也有不太正經的時候。有次路過郡城之外的水榭,是文人騷客的集會。暴雨時分,眾人涼亭觀雨如觀瀑,一個個興緻頗高,然後那人就嗖一下不見了,不知怎麼做到的,就只有那座水榭附近沒有了大雨,涼亭裡邊的讀書人一個個呆若木雞,看得她躲在水裡捧腹大笑。

每隔一段時間,在溪澗旁邊,他就會一拍酒葫蘆,取出一把小巧玲瓏的飛劍……刮鬍子。有次還轉頭對她一笑,她可半點笑不出來,那可是仙人的飛劍!

他也曾幫莊稼漢子下地插秧,那會兒,摘了書箱斗笠去往田間忙碌,好像特別開心。一開始,鄉野村夫們還害怕這個讀書人是瞎胡鬧,幫倒忙,不承想真正上手了,半點不生疏。等到勞作之後,村民們想要邀請他們去吃飯,他又笑著離開了。

只不過這些雞毛蒜皮事兒都不太威風赫赫就是了,讓她覺得半點不過癮。跟了他這麼久,半點沒有闖出名堂來,還是誰都不知道她是一隻啞巴湖大水怪,見著了誰,他都只會介紹她姓周,然後啥都沒啦。

唯獨一次,她對他稍稍有那麼丁點兒佩服。

一條大河之上,一艘逆流樓船撞向躲避不及的一葉扁舟。然後他便御劍而至,飄落在那一葉扁舟上,伸出一手撐住樓船,一手持酒壺,仰頭喝酒。

後來他們倆一起坐在一座人間繁華京城的高樓上俯瞰夜景,燈火輝煌,像那璀璨星河。他總算說了一句有那麼點書生氣的話,說那頭頂也星河,腳下也星河,天上天下皆有無聲大美。

她見他喝了酒,便勸他多說一點。他便又說月色入高樓,煩,它也來;戀,它也去。

她便有些憂傷,就只是莫名其妙有些米粒兒大小的傷感。其實不是她懷念家鄉,她這一路走來,半點都不想,只是當她轉頭看著那個人的側臉,好像他想起了一些想念的人,傷心的事。可能吧,誰知道呢,她只是一隻年復一年偷偷看著那些人來人往的大水怪,她又不真的是人。

這麼一想,她也有些傷感了。那人轉過頭,膝上橫著那根行山杖,抱著酒壺,卻伸手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

那一刻,她覺得他可能真的就叫陳好人吧。

這一路逛盪,經過了桃枝國卻不去拜訪青磬府,黑衣小姑娘有些不開心;繞過了傳說中經常劍光嗖嗖嗖的金烏宮,她的心情就又好了,這轉變,就如那天上的雲。

這天,在一座處處都是新鮮事的仙家小渡口,終於可以乘坐騰雲駕霧的渡船,去往春露圃了!這一路好走,累死個人。

黑衣小姑娘站在大竹箱裡邊,瞪圓了眼眸,差點沒把眼睛看得發酸。只可惜雙方事先約好了,到了修士扎堆的地方,她必須站在箱子裡邊乖乖當個小啞巴。大竹箱裡邊其實沒啥物件,就一把從沒見他拔出鞘的破劍,便偷偷踹了幾腳。只是每次當她蹲下身想要拔出鞘來看看,那人便開口要她別這麼做,還嚇唬她說那把劍忍她很久了,再得寸進尺,他可就不管了。這讓她憋屈了好久,這會兒便抬起一隻手,猶豫了半天,仍是一栗暴砸在那傢伙後腦勺上,然後開始雙手扶住竹箱故意打瞌睡,呼呼大睡的那種。陳平安一開始沒在意,在一間鋪子里忙著跟掌柜討價還價購買一套古碑拓本,後來小姑娘覺得挺好玩,捲起袖子就是砰砰砰一頓敲。陳平安花了十枚雪花錢買下那套總計三十二張的碑拓,走出鋪子後,也沒轉頭,問道:「還沒完了?」

黑衣小姑娘一條胳膊僵在空中,然後動作輕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這下子纖塵不染,瞧著更像是讀書人嘍。姓陳的,真不是我說你,你真是榆木疙瘩,半點不解風情,大江之上攔下了那艘樓船,上邊多少顯貴的婦人良家女瞧你的眼神都要吃人,你咋個就登船喝個茶酒?她們又不是真吃人。」

陳平安卻轉移話題:「你打了我十六下,我記在賬本上,一下一枚雪花錢。」

黑衣小姑娘雙手環胸,踮起腳尖站在書箱中嗤笑道:「小錢錢,毛毛雨!」

陳平安帶著她一起登上了渡船。

這麼背著個小精怪,還是有些引人注目,不過瞧來的視線多輕視譏諷。

出門在外,修道之人能夠以一隻山中君作為坐騎翻山越嶺、騎著蛟龍入水翻江倒海,那才是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