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人和小姑娘

槐黃國是北地小國,不毛之地,朝野上下都窮,以至於君王都沒辦法派遣官員按時祭祀五嶽神祇,所以就有了禮、戶兩部官員不上山的說法。

可能是朝廷不夠禮敬五嶽山主的關係,加上地方祠廟稀疏,香火不盛,槐黃國市井鄉野常有妖魔作祟,故而常有別國真人、高僧遊歷山水,救民於水火。只不過這些在地方上頗為吃香的高人,從來走不進槐黃國的真正權貴門庭,後來乾脆就直接繞開京城,省得碰一鼻子灰。

這天,槐黃國與南邊銀屏國接壤的邊境關隘,有一名頭戴斗笠的白衣書生遞交了通關文牒,進了邊城,遊逛了一圈,在一處集市天橋,坐在竹箱上,啃著剛買來的蔥油餅,與當地百姓和一些生意做得不大的行腳商賈一道,聽那說書先生講述一些神神怪怪的故事。說書先生已到古稀之年,不承想中氣卻足,扯開嗓門能震天響,正唾沫四濺,說那步搖郡先前出現了一隻絕頂兇悍的大妖盤踞山頭,一到夜晚就化作黑煙潛入郡城,專門擄掠黃花閨女,官府根本無法阻攔。一位郡守老爺邀請而來的老真人設壇作法,只見那原本月明星稀的夜空突然暴雨雷鳴,轟一下,就有一道雷電砸入了大妖隱匿瘴氣橫生的那處山頭。事後有膽大樵夫循著動靜入山一看,竟是一條粗如水井的大蛇給大雷活活劈死了,山坳當中骷髏遍地,應該都是那些不幸的女子,著實是可惜了。

聽者人人倒抽一口冷氣,毛髮直立,背脊發涼,那個身穿雪白長袍的遊學書生亦是跟著旁人一驚一乍。

叮叮咚咚,有聽眾上前帶頭給了賞錢,後邊有人陸陸續續掏腰包,丟了些銅錢在大白碗里。說書先生瞥了眼碗里的收成,撫須一笑,夠買兩壺酒了。最後,說書先生又講了玉笏郡亦有妖魔作怪,無法無天,只可惜此郡的太守老爺是個守財奴,既無人脈關係,又不願重金聘請真人、仙師下山降妖,玉笏郡百姓實在可憐,被糾纏得雞飛狗跳。所幸作祟妖魔雖然肆無忌憚,但是道行不高,遠遠不如那個被天雷劈殺的步搖郡蛇妖,不然真是人間慘事。

老百姓喜歡的是熱鬧,便有漢子詢問那玉笏郡妖魔到底是何方神聖,說書先生便娓娓道來,說郡城有白衣弔死鬼,喜好嚇唬更夫,深夜敲人門扉,使得郡城夜間無人膽敢出門。荒冢狐兔也經常出沒,還有妖冶婦人花枝招展勾引男子,汲取精元。又有一夥凶煞厲鬼趕跑了寺廟僧人,鳩佔鵲巢。渡口一綠衣少女也會以河水為宅,興風作浪。

有人便不信,說銀屏國與槐黃國一向安穩,已經好幾百年不見精怪妖邪,怎的如今一股腦全冒出來,肯定是吃飽了撐著的傢伙故意裝神弄鬼騙人錢財。

說書先生吹鬍子瞪眼睛,說自己便親眼見著了那步搖郡蛇妖屍體與那渡口綠衣水鬼的慘白面容。聽眾嗤笑不已,皆是不信。

說書先生環視一圈,最後看著那個剛吃完蔥油餅的白衣書生,伸手一指:「這位外鄉遠遊的讀書人定然見多識廣,你們問問他,世間到底有無鬼魅精怪。讀書人,哪怕你不曾親眼見過,聽說過的也作數嘛。」

眾人齊齊望向戴斗笠的年輕人,那人搖頭道:「不曾見過,也不曾聽過。」

噓聲四起。說書先生一看不妙,趕忙收起大白碗念叨:「收攤了收攤了。」他娘的,讀書人沒一個好東西,不捧個錢場也就罷了,捧個人場都不會,一看就是個沒半點希望金榜題名的。

攤子一收,聽眾看客也就散去,說書先生狠狠瞪了眼那負笈遊學的外鄉書生。

陳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背好竹箱,劍仙、養劍葫和玉竹扇都在裡頭,他手中就只有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這一路行來,行山杖已經煉化完畢,他同時在袖子里藏了幾張普通材質的黃紙符籙,都是陽氣挑燈符、滌塵符和破障符這些《丹書真跡》上的尋常入門符籙。

他走到說書先生身邊:「老先生,我請你喝酒,要不要喝?」

說書先生斜眼看他。這小子瞅著手無縛雞之力,不像是什麼打家劫舍的歹人,只是江湖路不好走,天曉得路上哪個瞧著水極淺的小水坑就要讓人崴腳。所以哪怕實在嘴饞,說書先生也是強行咽了口唾沫,笑著拒絕道:「不用不用,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還要趕路,過關去往銀屏國謀生,城中的客棧收錢如殺豬,露宿街頭還要惹來麻煩,不如過了關去,睡在荒郊野嶺,天不管地不管的。」

陳平安惋惜道:「好吧,那我就不挽留老先生了,就當省了一壺碧山樓的蠅拂酒。」

說書先生眼睛一亮,肚子里的酒蟲兒開始造反,立即變了嘴臉,抬頭看了眼天色,哈哈笑道:「看這天色為時尚早,不著急不著急,且讓銀屏國的孔方兄們再等片刻。公子盛情款待,我就不拒絕了,走,去碧山樓。這蠅拂酒我還未嘗過呢,托公子的福,要好好喝上一壺。」

陳平安點頭笑道:「老先生不喊上徒弟一起?」

說書先生悻悻然,轉頭一招手,將那個率先丟錢入碗的傢伙喊來身邊,低聲道:「公子好眼力。」

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樓,三人在殷勤夥計的帶領下在二樓落座。

陳平安要了一桌菜、三壺蠅拂酒。說書先生等三壺酒上桌,這才默默將陳平安放在自己弟子身邊的那壺放在了自己眼前,微笑道:「方才忘了與公子說一聲,我這徒弟不會喝酒,公子破費了,破費了啊。」

陳平安恍然道:「我這就讓店小二撤了多餘的蠅拂酒,二兩銀子呢。」

說書先生趕忙用手臂環住兩壺酒:「公子別介啊,哪有好酒上桌還撤走的道理。」

陳平安揭開泥封,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問道:「老先生該不會是夢粱國人氏吧?」

說書先生搖頭道:「老夫來自最西邊的青精國,自二十六歲起就開始當這說書先生,十數國走過大半,夢粱國去過一趟,好一處人間難再有的世外桃源。我想著,以後養老之地就選夢粱國了,反正家鄉早已無親無故,了無牽掛,若是徒弟爭氣,掙得著真金白銀,等我閉眼後,倒是可以葬在家鄉。」

陳平安笑道:「那就只管喝酒。」

他只看得出眼前這說書先生是一名三境練氣士,但這就意味著老人要麼真是雲遊四方的下五境修士,要麼修為境界遠遠高出葉酣、范巍然這兩位紙糊金丹。在這十數國版圖上,除了兩個幕後主使,葉酣和范巍然就已是當之無愧的「山巔」修士。

先前有一天,十數國邊境靈氣漣漪震動不已,如春雷生髮,使得陳平安心生感應,立即御劍升空。只見一條綿延極長的金色長線在大地上驟然顯現,然後燒毀如灰燼,應該是其中一位大修士撤去了圈地為牢的神通禁制,多半是夢粱國那位得了隨駕城異寶的幕後主使。至於另外一位暫時只知名叫夏真的大修士,至今不曾露面來找自己的麻煩,照理來說,這很不對勁。范巍然的寶峒仙境、葉酣的黃鉞城,以及以雙方勢力為首的所有山頭,極有可能都是此人飼養的籠中鳥、池中魚,如此之大的折損,毫無動靜,又有兩種可能: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夏真如今就在某地等著自己,要麼……就是姜尚真在隨駕城現身之前已經偷偷收拾了爛攤子,夏真或者已死,或者僥倖脫險卻元氣大傷,無力再給予自己致命一擊。

如果眼前這位說書先生真是專程跑來見自己一面的夢粱國高人,陳平安懶得與他言語機鋒搗糨糊,捲起袖子廝殺一場便是。

說書先生笑道:「怎的,公子在夢粱國有熟人?是不共戴天的仇家,還是那牽腸掛肚的親朋好友?若是後者,等我走完了銀屏國,將來與傻徒弟一起遊歷夢粱國,可以幫公子捎話一二,就是……」他笑嘻嘻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動。

陳平安搖頭道:「無深仇無大怨,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仰慕一位夢粱國高人的通天手段,縝密無錯,很想要誠心誠意請他喝一壺酒。反正如今大局已定,就像棋局復盤,這位高人當年先手,力極大,中盤沉穩,收官時又下了那麼多妙手,竟然無人領會,幫著喝彩幾聲。就像老先生你說故事,若是全場寂靜,鴉雀無聲,即便最後得了一大碗銅錢,豈不還是一樁不小的憾事?」

說書先生喝了口酒:「雖然不知道公子在說什麼,但是聽上去是這麼個理兒。那咱們就走一個?」

陳平安拿起酒碗,與他碰了一下,各自飲下。

不唯與意氣相投之人痛飲醇酒才有滋味,刀光劍影之中,與蠅營狗苟、互視仇寇之輩鉤心鬥角,酒桌杯碗中殺氣流轉,亦是修行。

至於這座北地小國如今的新鮮異象,妖魔驟然增多,也與靈氣如洪,從外邊倒灌流入十數國版圖有關。沒了那座震懾萬物的雷池存在,它們自然雀躍,如驚蟄過後,蛇蟲皆蠢蠢欲動,破土而出。

只不過陳平安對於夢粱國高人與名為夏真的幕後修士暫時不打算撕破臉。金丹之上,元嬰還好說,打不過還可以跑,可只要有一位玉璞境,都不用兩人皆是,對於自己就是天大的麻煩。自己沒有任何天時地利人和,對方真要不計代價擊殺自己,就北俱蘆洲修士的脾氣,那是絕對不會有半點猶豫的。在這劍仙排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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