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月二

城隍廟大門緩緩打開。除了那位已經深陷泥菩薩過江境地的城隍爺,文武判官、諸司陰冥鬼吏等,都已傾巢出動,只是都小心翼翼地站在了大門之內。雖說整座隨駕城都算自家地盤,會有一定的氣數庇護,可站在香火鼎盛的城隍廟內,畢竟還是更安心些。

陳平安望向大門。當初那樁慘事過後,城隍爺選擇一殺一放,所以枷鎖將軍應該是新的,城隍六司為首的陰陽司主官則還是舊的。

他手持劍仙,低頭看了眼養劍葫:「在我兩次出劍之後,今夜你們隨意。」

他再抬起頭,望向城隍廟大門:「哪位是隨駕城城隍廟的陰陽司主官?」

文武判官和日夜遊神、枷鎖將軍以及其餘諸司在內,沒有半點猶豫,都趕緊望向了其中一名中年儒士模樣的官員。

世間大小城隍閣廟的陰冥官服,禮制與陽間朝廷大致相同,除了官補子圖案不可胡來,各洲各地又稍有異樣。像北俱蘆洲這邊,官袍便多是黑白兩色,並且都在腰間懸掛一枚篆刻各自官職的青銅法印。

陰陽司主官戰戰兢兢向前一步,眼神遊移不定,壓下心中恐慌,躬身抱拳道:「劍仙夜訪城隍廟,有失遠迎,不知劍仙找下官何事?」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這點粗淺道理,不但是他,所有同僚都懂,不然就不會聯袂現身。

下一刻,那一襲青衫的劍仙已經站在了城隍廟內,身後便是那位呆立當場的陰陽司主官。連同文武判官在內,哪怕那人已經擅闖城隍廟,仍是象徵性挪步,如同避讓出一條道路,然後一個個望向那個同僚。

只見從陰陽司主官的額頭處一路往下,出現了一條筆直的纖細金線。

剎那之間,一尊金身砰然碎成齏粉。就連那城隍廟內最擅長鎮殺厲鬼的武判官以及喜歡出城捕獵孤魂野鬼的新任枷鎖將軍都沒有看清楚對方怎麼出的劍,何時出的劍。一時間,所有城隍廟官吏都面容慘淡。

慘也,真是一位遠遊至此的外鄉劍仙!只聽說劍仙之流行事最是古怪跋扈,絕不可以常理揣度。

城隍廟後殿供奉的那尊城隍爺神像周身淡淡金光一陣流轉,走出一位氣態儒雅的年邁官員,前殿建築毫無阻滯,被他一穿而過,飄然來到前殿台階上,站定後伸出一根手指,厲色道:「你身為劍修,便可隨意斬殺一國皇帝玉璽正封的陰冥官吏?!」

陳平安抬頭望向那片籠罩隨駕城的濃重黑霧,陰煞之氣張牙舞爪。它有些類似老龍城苻家的那片半仙兵雲海,只不過後者地仙之下的練氣士都瞧不見,前者則是修士之外的凡夫俗子皆可不見。

陳平安說道:「我會爭取替你擋下天劫,怎麼謝我?」

城隍爺先是震驚愕然,隨即心中狂喜:「當真?劍仙不是戲言?」

陳平安點點頭,城隍爺只覺得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高聲道:「只要劍仙能夠保我城隍廟無恙,隨便劍仙開口,一郡寶物任由劍仙自取。若是劍仙嫌麻煩,發話一聲,城隍廟上上下下自會雙手奉上,絕無半點含糊……」

一道金光當空劈斬而下,城隍廟諸多陰冥官吏看得肝膽欲裂,金身不穩。只見那位高高在上無數年的城隍爺與先前陰陽司同僚如出一轍,先是額頭處出現一粒金光,然後變成一條直線,緩緩向下蔓延開去。

不愧是享受香火供奉多年的城隍爺,一副浸染了不計其數香火精華的渾厚金身並未當場崩碎,猶能抬起雙手,死死按住自己的頭顱兩側,哀號道:「你瘋了不成?我一死,天劫就要立即降落,你難道要僅憑一人之力抗衡天劫?我不死,你我還能聯手。你這個瘋子,你不得好死!」

陳平安視線越過他望向前殿神台上那尊同樣享受一郡香火卻寂然無神光的巍峨神像,道:「不好意思,剛才忘了說一句,你需要以死謝我。」

城隍爺雙手死死按住頭顱,四面八方不斷有顧不得是不是精粹、是否會夾雜邪祟心意的香火湧來。只要是敬香之人的香火,無論念頭雜純,都早已被他悉數拘押在城隍廟內,至於如此一來,是不是飲鴆止渴,顧不得了。只要增加一點修為,在天劫落地後保住金身的可能性就會多出一絲,至於城隍廟會不會損毀,那些輔官鬼吏會不會修為不濟,全部被殃及,甚至是一郡百姓的死活,這位城隍爺在「功德大虧,金身腐朽」的第一天起就已經全然不上心了。為此,他還專門請了一撥有世交之誼的修士攜帶重禮去往京城,遊說禮部、欽天監,勸說銀屏國皇帝一定要讓朝廷壓下消息,不許隨駕城和一郡百姓四散逃離,不然就是一國風水與一地城隍兩敗俱傷的最壞結局。

在此期間,那個京城收信人的後世子孫,尤其是如今的家主,還算知曉輕重利害,故而出力極多,動用數代人在廟堂官場積攢下來的人脈香火情,一起幫城隍廟緩頰求情,這才好不容易讓城隍爺看到了一線生機。

死一郡,保金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更何況我身為一郡城隍爺,是那視人間王侯如短命秧子的金身神人!

城隍爺視線微微往下,那根金線雖然往下的速度減緩,可是沒有任何止步的跡象。他心中大怖,竟然帶了一絲哭腔:「為何會如此,為何如此之多的香火都擋不住?劍仙,劍仙老爺……」他再無半點盛氣凌人的神色,求饒道,「懇請劍仙老爺饒命,世間萬事哪有不好商量的?劍仙老爺你抬頭看一眼,沒了我這城隍廟駕馭一郡香火,動用一地氣數幫忙抗拒天劫,劍仙老爺你獨自一人,難道真不怕消磨自身這份來之不易的道行?」

那位幾乎嚇破膽的文判官一開始也覺得匪夷所思,只是再一想便恍然,卻是令他心中更加絕望:這位外鄉劍仙吃飽了撐的要來扛天劫了,還會計較什麼利益得失?真要計較,何必進入城隍廟?城隍爺不是經常教訓下屬遇事要穩,莫要忙中出錯嗎?看來等真的事到臨頭,也不過如此。

只不過這位文判官心中悲苦:自己如今可不是什麼旁觀者,沒笑話可看啊。數百年來,他們這些坐鎮一方風水的神靈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些入廟燒香的善男信女,一樣米養百樣人,愚鈍不堪的痴男怨女、好逸惡勞卻祈求財運恆隆的青壯男子、心腸歹毒卻奢望找到一個有情郎的女子、家中長輩病重卻不願花錢救治而來此燒香許願的子女、殺人如麻的匪寇等等,以為進了廟,多花些銀子,多燒幾大把香火就可以消弭災殃罪業,諸多種種,不計其數。人間笑話看得也夠多了,都看得麻木了,如今是遭了報應,輪到那些練氣士來看自家城隍廟的笑話。

陳平安沒理睬城隍爺,只是將手中劍仙插入地面,然後緩緩捲起兩邊的袖子,露出了核桃手串。至於那三張從鬼蜮谷得來的符籙,都被他隨便斜放於腰帶之間。

做完這些,陳平安瞬間來到台階頂部,一手拄劍,並肩站在如同武夫走火入魔的城隍爺身邊,面朝前殿。城隍爺則與之相反,面對廟門,面對蒼生。他身上那條金色絲線開始不斷擴大,如洪水決堤,一條小小溪澗再也承載不了。他突然笑了:「好一個劍仙,你也是為了那件現世重寶而來吧?可惜了,不然就算我這位小小郡城城隍爺身死道消,卻可以拉著一大幫山上神仙陪葬,不亦快哉?」

陳平安突然伸出一隻手覆蓋住他的面門,然後五指如鉤,緩緩道:「你還有什麼臉面去看一眼人間?」

城隍爺的金身轟然粉碎,城隍廟前殿如同撒出了一大團金粉。

叮咚一聲,有物件清脆落地,是一塊銹跡斑斑的金身碎片,不算小,比那兩位蒼筠湖河神的加起來還要大。

陳平安正要以劍仙的劍尖將其擊碎,腰間養劍葫卻掠出久未露面的初一,一抹白虹劍光直刺那塊生鏽的金身碎片,兩者竟是一起遁地不見。

城隍廟金身一碎,隨駕城上空頓時天雷陣陣,遠勝尋常雷聲,簡直如同爆竹炸在耳畔,使得無數隨駕城百姓都從酣睡中驚醒過來。

黑雲翻滾,如有墨蛟黑龍一起游弋雲海中,不但如此,雲海開始緩緩下落。

城中一些人家開始點燈,富貴門庭更是掛起了一盞盞燈籠。一座繁華郡城,星星點點的光亮不斷連接成片,還有孩子啼哭的聲音此起彼伏。

那些悄然進入隨駕城的練氣士一個個目瞪口呆,驚慌之後便開始破口大罵。他們哪裡想到,重寶尚未真正現世,這該死的天劫就已經提前降臨。

這裡邊可大有講究。世間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自有先天靈性,極難被練氣士捕獲攫取。黃鉞城城主曾經就與一件異寶擦肩而過,因為那件異寶的飛掠速度太過驚人。

山上傳言,那件隨駕城異寶品秩極高,是一郡千年靈秀文運凝聚孕育而生。不但如此,據說隨駕城在建城之初,其實本身就有一件兵家仙兵深埋地下,最終兩者融合,成了一件文武兩運兼具的人間至寶,攻守兼備,誰得了都可以一步登天,成為山巔修士。所以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兩個頂尖仙家門閥才會一起出動,志在必得。黃鉞城得手,那就是真正坐穩了十數國山頭的頭把交椅,將寶峒仙境甩出一大段距離;若是寶峒仙境抓住,勢力就可以超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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