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經地義

一艘骸骨灘仙家渡船,沒有筆直往北,而是去往東南沿海某地。

夜幕中,陳平安在燈火下翻開一本類似披麻宗《放心集》的書,名為《春露冬在》,是渡船所屬山頭介紹自家底蘊的一本小冊子,比較有趣,哪位北俱蘆洲劍仙在山頭歇過腳,哪位地仙在哪處形勝之地喝過茶論過道,文人騷客為山頭寫了哪些詩詞、留下哪些墨寶,都有大大小小的篇幅。

陳平安腳下是一艘來自春露圃的渡船,主要收入是沿路販賣山門培植的奇花異草,其中三種仙家花卉被披麻宗木衣山近乎壟斷,是春露圃一筆大頭收入,所以渡船航線便是在骸骨灘和春露圃所在的嘉木山脈之間往返。

春露圃屬於諸子百家當中的農家門派,多女修,而且性情溫和,而嘉木山脈盛產奇木和花草精魅,在北俱蘆洲東南一帶屬於頗有家底的二流勢力,加上交友廣泛,廝殺結仇不多,嘉木山脈是南方眾多年輕譜牒仙師歷練遊覽的必選之地。

陳平安之所以選擇這艘渡船,原因有三:一是可以完全繞開骸骨灘。二是春露圃祖傳三件異寶,其中便有一棵生長於嘉木山脈的萬年老槐,高達數十丈,陳平安就想要去看一看與當年家鄉那棵老槐樹有什麼不一樣。三是每到年關時分,春露圃會有一場辭歲宴,數以千計的包袱齋會來做買賣,是一場神仙錢亂竄的盛會,陳平安也打算參加。

春露圃這本小冊子其實不薄,只是相較於《放心集》,在頁數上還是有些遜色。陳平安其實有些遺憾,為沒能在桐葉洲扶乩宗這些山頭收集到類似的冊子。

陳平安看過了小冊子,開始練習六步走樁,到最後幾乎是在半睡半醒之間練拳,在房門和窗戶之間往返,步伐絲毫不差。

拂曉時分,陳平安睜開眼睛,停下拳樁,坐回桌旁,稍等片刻,等到有人來敲門才站起身。門口站著一位渡船管事,是春露圃比較少見的男修士,且是一位金丹,只是暮氣沉沉,遠遠無法跟披麻宗杜文思、楊麟媲美。同樣一個境界,高低亦有天壤之別,極有可能廝殺起來會是勝負立判的結局。這卻不是春露圃修士如何繡花枕頭,實在是披麻宗修士異類,生死搏殺是吃飯喝水的常事。

老修士在陳平安開門後,歉意道:「打攪道友休息了。」

陳平安笑道:「宋前輩客氣了,我也是剛醒。按照那小冊子的介紹,我們此時應該接近金光峰和月華山這兩座道侶山了。我打算出去碰碰運氣,看看能否撞見金背雁和鳴鼓蛙。」

老修士微笑道:「我來此便是此事,本想要提醒一聲陳公子,約莫再過兩個時辰,就會進入金光峰地界。」

這位金丹地仙稍稍換了一個更加親近的稱呼,投桃報李。

陳平安趕緊讓出道路:「宋前輩裡邊請。」

老修士會心一笑。山上修士之間,若是境界相差不大,類似我觀海你龍門,相互間稱呼一聲道友即可,但是下五境修士面對中五境,或是洞府、觀海、龍門三境面對金丹、元嬰地仙,就該敬稱為仙師或是前輩了。金丹境是一道門檻,畢竟「結成金丹客,方為我輩人」這條山上規矩,放之四海而皆準。當然,膽子夠大,下五境見著了地仙乃至於上五境山巔修士,依舊大大咧咧喊那道友也無妨,不怕被一巴掌打個半死就行。

老修士身為一位老金丹,稱呼這個年輕客人為道友,顯然是有講究的。當時陪著這個年輕人一起來到渡船的是披麻宗祖師堂嫡傳子弟龐蘭溪,一個極負盛名的少年驕子,傳聞甲子之內說不定能夠成為下一撥北俱蘆洲的年輕十人之列。

若是別的宗門如此宣揚門中弟子,多半是山頭養望的伎倆,當個笑話聽聽便是,當面遇上了,只需嘴上附和,心裡多半要罵一句臭不要臉,可春露圃是骸骨灘的熟客,知道披麻宗修士不一樣,他們不說大話,只做狠事。

若只是龐蘭溪露面代替披麻宗送客也就罷了,自然比不得宗主竺泉或是壁畫城楊麟現身。可老修士常年在外奔波,不是那種動輒閉關數十載的清凈神仙,早已煉就了一雙火眼金睛,觀那龐蘭溪在渡口處的言語和神色,對這位老修士都看不出根腳深淺的外鄉遊俠竟然十分仰慕,而且發自肺腑,這就得好好掂量一番了。加上先前鬼蜮谷和骸骨灘那場驚天動地的變故、京觀城高承顯出白骨法相親自出手追殺一道逃往木衣山祖師堂的御劍金光,老修士又不傻,便琢磨出一番滋味來。

兩位萍水相逢的山上修士,一方能夠主動開門請人落座,極有誠意了。

修道之人,不染紅塵,可不是一句戲言。

老修士姓宋名蘭樵,按照祖師堂譜牒的傳承,是春露圃「蘭」字輩修士。由於春露圃幾乎全是女修,名字里有個「蘭」字不算什麼,可一名男弟子就有些怪了,所以宋蘭樵的師父就補了一個「樵」字,幫著壓一壓脂粉氣。

陳平安先前只聽龐蘭溪說那金光峰和月華山是道侶山,有講究,運氣好的話,乘坐渡船可以瞧見靈禽異物,所以這一路就上了心。剛好宋蘭樵前來提醒此事,為陳平安解惑。原來金光峰一帶,偶爾會有金背雁現身,此物飛掠速度快若劍仙飛劍,只在得天獨厚的金光峰稍作盤桓,除非元嬰境界,一般修士根本不用奢望捕獲。而且金背雁性情剛烈,一旦被捕就會自焚而亡,讓人半點收穫都無。金背雁喜歡高飛於滔滔雲海之上,尤其嗜好沐浴陽光,由於背部常年曝晒於烈日下,而且能夠先天汲取日精,故而成年金背雁可以生出一根金羽,兩根已屬稀少,三根更是難遇。北俱蘆洲南方有一位成名已久的野修元嬰,因緣際會,在下五境之時就獲得了一隻渾身金羽的金背雁老祖宗主動認主。那隻扁毛畜生戰力相當於一位金丹修士,振翅之時如烈日升空,這位野修又最喜歡偷襲,亮瞎了不知多少地仙以下修士的眼睛,躋身元嬰之後,宜靜不宜動,當起了修身養性的千年王八,這才沒了那隻金背雁的蹤跡。

至於月華山,每到初一、十五,就會有一隻通體雪白、大如山丘的巨蛙帶著一幫子孫趴在山巔鼓鳴不已,如練氣士吐納,汲取月華。中秋夜前後更是滿山蛙鳴,聲勢動天,所以月華山又有打雷山的別稱。不是沒有修士想要馴服這隻巨蛙,只是巨蛙天賦異稟,精通土法遁術,能夠將龐大身軀縮為芥子大小,隱匿於地脈山根之中,與此同時,月華山變得重如大國五嶽,任你元嬰修士也無法使出釜底抽薪的搬山神通。所以修士多是去月華山上試圖抓捕幾隻百年雪蛙,一旦得手,即算僥倖,因為那些雪蛙的老祖宗極為護短,不少中五境修士都葬身於月華山。

宋蘭樵將金光峰和月華山的諸多修士糗事說得詼諧可樂,陳平安聽得津津有味。

曾有人張網捕捉到一隻金背雁,結果被數只金背雁銜網高升。那人還死活不願鬆手,最後,等到鬆手,被金背雁啄得遍體鱗傷、身無寸縷,春光乍泄,身上又無方寸物之類的重器傍身,十分狼狽。金光峰看熱鬧的練氣士噓聲無數,那還是一位大山頭的觀海境女修來著,在那之後,女修便再未下山遊歷。

陳平安好奇問道:「金光峰和月華山都沒有修士建造洞府嗎?」

宋蘭樵撫須笑道:「金光峰的日精太過灼熱,常年流轉不定,沒個章法,地仙修士勉強可以常駐,尋常練氣士在那兒結茅修道,極其難熬,虛耗靈氣而已。至於月華山倒是一處五行齊備的風水寶地,只可惜有那巨蛙佔山為王,徒子徒孫數千隻,早早開了竅的巨蛙對我們練氣士最是記恨,容不得練氣士跑去山上修行。」

陳平安點頭道:「山澤精怪萬千,各有存活之道。」

宋蘭樵似乎深以為然,笑著告辭離去。

熱絡客氣得有,再多就難免落了下乘,上杆子的交情矮人一頭,他好歹是一位金丹,這點臉皮還是要的,若是求人辦事,當然另說。

離開屋子後,宋蘭樵搖搖頭。這個年輕修士還是看得淺了,金光峰的金背雁、月華山的巨蛙,不受牢籠之苦,終究是少數,更多山野精魅,死了拿來換錢的,又有多少?就說嘉木山脈的那些草魅樹精,多少被倒手販賣,中途夭折!能夠在世俗王朝的富貴門庭被豢養起來,已算天大的幸運。

渡船路過金光峰的時候,懸空停留了一個時辰,卻沒能見到一隻金背雁的蹤影。宋蘭樵當時就站在陳平安身旁解釋了幾句,說許多覬覦靈禽的修士在此蹲守多年也未必能夠見著幾次。

隨後,這艘春露圃渡船緩緩而行,剛好在夜幕中經過月華山,沒敢太過靠近山頭,隔著七八里路程,圍著月華山繞行一圈。由於並非初一、十五,那隻巨蛙並未現身,宋蘭樵便有些尷尬,因為巨蛙偶爾也會在平時露頭,盤踞山巔,汲取月華,所以他這次乾脆就沒現身了。

看到陳平安一直站到渡船遠離月華山才返回屋子,宋蘭樵苦笑不已:這傢伙運氣很一般啊。尋常渡船經過這對道侶山,金背雁不用奢望瞧見,宋蘭樵掌管這艘渡船已經兩百年光陰,遇上的次數也屈指可數,但是月華山的巨蛙,渡船乘客瞧見與否,大致是五五分。

又過了兩天,渡船緩緩拔高。陳平安主動找到宋蘭樵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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