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財源廣進

羊腸宮大門口,只剩下了一個懷抱木矛的小嘍啰精怪。

陳平安笑了笑,緩緩走去。

那小鼠精愣在當場,然後趕緊站起身,手持木矛,大聲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其實他已經認出眼前此人,但是樣子還是要做一做的。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他不用裝模作樣了,問道:「你那老祖宗丟了一箱子兵書,就沒拿你撒氣?」

捉妖大仙如果還有膽子留在羊腸宮,陳平安都願意心悅誠服地喊他一聲大仙了。黑河那邊的動靜可不算小,敕雷神將的可憐下場,多半更是路人皆知。

那小鼠精雖然已經幻化出一張人之面容,卻依稀可以辨認出鼠精本相,終究是道行淺薄。他撓撓頭:「回稟劍仙老爺,我家老祖宗回來得晚,那會兒我已經自個兒醒過來了,怕老祖宗懷疑,就又狠狠撞了兩次大門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撞暈過去,不承想再次醒來,老祖宗還未歸來,就狠狠心又撞了一次,這才把老祖宗給等回來了,將我一腳踹醒後,我便說什麼都不曉得便暈了,老祖宗顧不得我,就跑去地道查看,我便趕緊溜走,刨土躲在了羊腸宮遠處的地底下,老祖宗找我不見,便騰雲駕霧飛走了。」

陳平安坐在台階上,小鼠精猶豫了一下,也坐下,就是離得有些遠。

他倒是想要坐近些,沾點劍仙老爺的仙氣來著,可是沒那個膽兒啊。

陳平安笑問道:「送你的那本書呢?」

小鼠精指了指埋書的地方,開心笑道:「回稟劍仙老爺,在那兒好好藏著呢,沒敢拿出來,想著過段時日再去小心翻看。就像劍仙老爺你說的,若是給我家老祖宗發現了,會有大麻煩的。書上說了,這叫小不忍則亂大謀,劍仙老爺,這個說法,是這麼用的吧?」

陳平安忍住笑,點頭道:「可以這麼用。」

小鼠精懷抱著那桿木槍,傻笑起來,大概是覺得自己做了件挺了不得的事情。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彎腰,轉頭問道:「如果可以的話,你想不想去外邊看看?」

小鼠精點頭道:「當然想啊,我家老祖宗說啦,外邊的書籍,甭管是寫了啥的,是哪位聖人寫的,都賣得賊便宜,跟不要錢似的,我就想去買些書回來。」

陳平安又問道:「還回來?」

小鼠精嗯了一聲,神色有些靦腆:「我的家在這裡唄。」

他沒敢學那劍仙老爺一般坐著,而是屈起膝蓋,再將雙臂放在膝蓋上,身體就縮在那兒。他小聲說道:「我曉得劍仙老爺是不喜歡我家老祖宗的,說不定遇見了還要打殺,所以劍仙老爺兩次來我們羊腸宮都沒能遇到我家老祖宗,我是很高興的。」

陳平安笑了笑,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喝不喝?」

小鼠精搖搖頭:「給老祖宗撞見就慘啦。」

陳平安說道:「最近十天半個月,你家那位捉妖大仙都不敢回來的。」

小鼠精使勁擺手:「謝過劍仙老爺的美意,小的就不喝酒了,那個……反正我就是聽說,酒這玩意兒,會燒肚腸哩。」說到這裡,他的神色有些黯然。

陳平安點點頭,揭了泥封,喝了一小口,眯起眼睛。只是這一次,他唯有暖洋洋的舒適,曬著日頭,喝著小酒,身邊坐著個喜歡看書還會做筆記的鬼蜮谷小精怪,彷彿當下過著神仙日子。

小鼠精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問道:「劍仙老爺是來我們鬼蜮谷歷練來啦?」

陳平安嗯了一聲:「還掙了些錢。」

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這樣的日子,真是好日子。

何況在這鬼蜮谷,的的確確,是掙了不少神仙錢的。

陳平安喝過幾口酒就收起來,站起身說道:「走了。」

拿出斗笠戴在頭上,也摘去了那張蒼老面皮,露出本來面目。

小鼠精瞧了一眼,連忙起身,站得筆直:「恭送年紀輕輕的劍仙老爺!」

說完這句發自肺腑的話,小鼠精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個小機靈鬼!

陳平安哭笑不得,無奈搖頭:「你這馬屁精,都喊了多少聲劍仙老爺?你這馬屁功夫其實還是火候不夠,所以往後還是要多讀書。」

小鼠精迷迷糊糊,心想我這也沒拍馬屁啊。不過多讀書,自然是要的。如今自己的家當,從一本書變成了兩本書,發大財嘍!

陳平安笑道:「見過劍修御劍嗎?」

小鼠精使勁搖頭:「回稟劍仙老爺,這輩子不曾見過!」

陳平安突然問道:「讀書之外,喜歡修行嗎?」

小鼠精握緊手中木槍,脫口而出:「喜歡!」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那我就說一句書上看來的話,你要不要聽聽看?」

小鼠精深吸一口氣,挺起胸膛,正色道:「劍仙老爺,請開金口!」

陳平安差點直接將那句話咽回肚子,如此一來,已經沒了半點氣勢可言,所以他只像是閑談,隨口笑道:「書上講了,修道之人修力,是為了庇護道心,而不是艱苦問道修心,只為修力。」

小鼠精似懂非懂,陳平安扶了扶斗笠,即將動身趕路。

小鼠精說道:「下回若是再見著劍仙老爺,我一定要喝酒。」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你不知道吧,我現在其實還不是劍仙,只是劍客。不過一名劍客,從來都是要喝酒才能成為劍仙的。」

小鼠精恍然,陳平安忍住笑意,背後劍仙已經自行出鞘,懸停在他身前。他一步躍上劍仙,御劍遠去,氣勢如虹,劍氣衝天。

等離開了羊腸宮地界,陳平安很快就收起劍仙入鞘,飄落在一處瘴氣橫生的崇山峻岭當中。先前俯瞰大地,只要走出這片山嶺,再往東南行去約莫五十里,應該就是銅臭城,而披麻宗修士駐地青廬鎮就不遠了。

學那仙人御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世間雲海千變萬化,百看不厭之外,還可以做些事情解悶。先前離開羊腸宮,陳平安就故意揀選一處齊整如刀削過的雲海底層,腦袋沒入雲海,緩緩御劍而游,若是腳下山野有精怪鬼魅偶然抬頭瞧見這一幕,大概會覺得……這個不見頭顱的練氣士腦子有病?除了這般幼稚可笑的自娛自樂,陳平安也喜歡整個人沒入雲海之中,只露出一個腦袋,然後掄起雙臂起起落落,彷彿在雲間鳧水。這與騎龍巷鋪子裡邊裴錢把腦袋擱在櫃檯上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不愧是一對師徒。

人跡罕至的山嶺之中,孤寂荒蕪,林中樹木多虯結病態。陳平安途經一處崖壁,仰頭瞧見了一棵生長於石崖縫隙中的纖細梅樹,雲煙繚繞。崖壁底下有一大攤稀碎白骨,多半是一棵有望修成手段的草木精魅,稍稍開竅,已經開始學會捕食飛鳥小獸了。

一般而言,世間草木成精最難,這類精魅絕大多數化作人形就已經走到大道斷頭路,像梳水國渡口青蚨坊那些站在松柏盆景上的可愛小精怪就註定修行無望,只是靠著草木的先天長壽虛度光陰,多是被修道之人飼養起來,瞧著討巧喜慶而已。故而驪珠洞天尚未下墜時,小鎮那棵槐樹下的老一輩就喜歡說些山林水澤中子虛烏有的鬼怪故事,故意糊弄、嚇唬孩子們。不過老人們大多也會夾雜一句:「生而為人已是不易,當珍惜復珍惜,不然這輩子不好好做人,下輩子就會投胎變成豬狗。」

陳平安年少時就喜歡在那邊遠遠蹲著聽故事,天不怕地不怕的劉羨陽是從來就不愛聽這些的,總說什麼鬼神精魅、門神灶王爺全是騙人玩意兒,所以多是顧璨陪著陳平安在槐蔭下納涼,然後等到他娘扯開嗓門喊他吃飯、睡覺,這才起身離開。

陳平安掠上石崖,五指如鉤,釘入崖壁,就那麼懸掛在空中,然後取出三枚雪花錢攥在手心,以埋河水神娘娘贈予的那套煉器訣,將雪花錢與其中蘊含的靈氣煉化為一滴滴碧綠幽幽的水珠,從指縫間滴落在這棵老梅樹與石崖裂縫接壤處。陳平安做完這一切後,手掌輕輕一拍崖壁,緩緩飄落在地,繼續趕路。

若是如最開始的道侶那般處境窘困,急需一筆近乎活命的神仙錢,說不定瞧見了這棵生出些許異象的梅樹,第一個念頭就是好奇它價值幾許,最後便是壯膽涉險,攀山緣壁將其砍伐,空山斤斧響,至於梅樹本身機緣是否斷絕,哪裡顧得上。若是道行恰巧再高一些,又囊中羞澀,遇上了那鐵索橋上的兩隻精怪,不一樣會是一場兇險不亞於大道之爭的廝殺?

陳平安從來不反感那些修道之人的搏殺登高,便是手段狠辣一些,他都可以理解,他唯獨不喜甚至厭惡之人,是某些早已身處高位的山上神仙,佔盡好處,如那隱匿於雲海的蛟龍,高高在上,卻依舊對人間沒有半點憐憫之心,只要是境界不如自己的,在他們眼中皆命如草芥,隨意打壓、殺死礙眼之人後,卻輕描淡寫一句「大道無情」,便能夠一顆道心堅如磐石,這是修的什麼道?

獨自行走于山林間,陳平安喃喃自語:「自己不喜歡的就一定是錯的?你陳平安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些?你算哪根蔥?」

他又問自己:「慈不掌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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