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

等到書生清醒過來,一陣頭痛欲裂,發現自己身處一處懸崖之畔,不遠處就是一條如長蛇首尾掛兩枝的鐵索長橋,在山風中微微晃動。

自己身上那件名為百睛饕餮的法袍已經沒了,原先收在袖中的本家秘制符籙自然也一併落入了他人口袋。而且自己還被一條金色縛妖索捆綁起來,低頭一看,品秩還不低,竟然用了兩根蛟龍長須。老蛟歲數斷然不低,銅綠湖銀鯉的所謂蛟龍之須與之相比,大概就是避暑娘娘那隻月宮種遇上了真正的廣寒宮蟾蜍?興許沒那麼誇張,但也相差不遠。

書生不禁啞然失笑,沒有做任何掙扎,因為自己眉心處和後心處分別懸停著一把本命飛劍。

還好,只要不是從自家祖師堂的那盞還魂荷花燈中醒來,就不是最壞的結果。

書生嘆了口氣:「好人兄,東西借了去,遲些時候記得還我啊。」

不遠處,一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正盤腿坐在崖畔練習劍爐立樁,默不作聲。

書生繼續道:「好人兄,你這喜歡扒人衣服的習慣不太好唉。避暑娘娘寶庫中白骨君王所穿的龍袍是不是如我所說一碰就灰飛煙滅了?那位清德宗女修的法袍,我真沒騙你,品秩極其一般,與那隻出自清德宗祖師堂的禮器酒碗一樣,都只是靈器而已,賣不出好價錢,除非是碰到那些喜好收藏法袍的修士才有些賺頭。」

陳平安始終沒有回應,書生也沒有半點惱羞成怒。沒了件見不得光的法袍而已,又不是光著身子,只是裡邊那三張金色材質的符籙讓他有些心疼。一張隸屬山嶽符旁支,名為碧霄府符,可以變幻出一座雷城真王府邸,修士置身其中,能夠抵禦元嬰的本命法寶數擊,換成金丹,估計半炷香內休想破開府門。一張玉清光明符,被修士丟擲而出後,照幽冥,震妖鬼,範圍極大,籠罩方圓數里天地,不針對大修士,專門用來破陣解圍。最後一張最為金貴,是本家秘傳中的秘傳,名為雲霄斬勘符,符膽當中蘊藉有四粒價值連城的神光,一出手就是雷神、電母、風伯、雨師四位遠古神靈的法相齊齊現身,合力一擊。先前在剝落山廣寒殿後院當中,書生袖中拈的就是此符,只是當時對方也油滑,袖中同樣有些隱蔽動作,書生拿捏不準對方的深淺。雙方距離又近,符籙威勢過大,動輒就要削掉半座剝落山,書生不願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說不得還要泄露蹤跡,這才壓下了殺機。

至於後來被此人一劍破去的符籙,殺力一樣不小,只是不如雲霄斬勘符那般氣勢壯觀,而且不屬於本家秘傳,是北俱蘆洲一座符籙宗門的看家本領,專門克制世間劍修。

所以說,其實直到那一刻,書生都還沒有被群妖逼到使出看家本領的地步,只是瞧著狼狽而已。先前他真正的念頭,還是故意折騰出群山可見的天大動靜,因為他斷定那人一定會秘密潛返,悄悄隱匿某地,說不定就要看準形勢伺機刺殺自己。

他何嘗沒有示敵以弱,順勢斬殺對方的想法,只可惜天不遂人願。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對方的那把劍很是古怪,太過奇異,一張金色材質的地祖宮鎖劍符竟然沒能成功將它鎖住,所以自己蓄勢待發的遁地法以及袖中第二張雲霄斬勘符也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不然符出人遁走,對方不死也重傷,大可以留給群妖收拾,難道還能活?

那個傢伙更是拖泥帶水,竟然臨時發昏,強行奪取大半魂魄的主導權力,對此人卸下所有防禦。結果如何?還不是被對方毫不猶豫就打了一記黑拳,害得自己淪落至此。

不過不幸中的萬幸是對方沒有果斷殺人越貨,毀屍滅跡,這何嘗不是對方心慈手軟後攢下的一點福氣,不然等到自己在家族清醒過來,雖然勉強保住了性命,卻要以損失一魂一魄作為巨大代價,大道根本受損,即便家族有秘法可以彌補,可至少拖延破境百年,到時候家族豈會輕饒了此人,別說什麼萬里追殺,任你是別洲「宗」字頭的嫡傳,照樣會跨洲追殺,十年不成便百年。大源王朝崇玄署的雲霄宮楊氏一向是舉洲公認的念恩極重、還恩極大、記仇極久、報仇極狠。

剩下沒派上用場的三張金色材質的祖師堂符籙也好,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也罷,再值錢,能有修士的性命和大道值錢?所以書生很是看得開:父親一直叮囑自己,修行路上,一定要多吃小虧。

他笑問:「好人兄,你是怎麼帶著我逃離群妖重圍的?費了老大勁吧?」

劍氣十八停運轉完畢,陳平安收了劍爐立樁,說道:「沒有大費周章。群妖與你廝殺太久,已經精疲力竭,又怕除我之外還有援手,一個個畏縮不前,圍殺堵截就有些擺擺樣子。不過還是糾纏了一段時間,最終給我揀了個空,往南一路跑到鬼蜮谷這裡了。只是你身上袍子給對方剝了去,我阻攔不及,很是愧疚。」

書生苦笑道:「那這根縛妖索和兩把飛劍?」

陳平安一臉天經地義,道:「保護你啊,此地有兩隻大妖就在鐵索橋那一頭虎視眈眈,你應該也瞧見了,我怕自己潛心修行,誤了你性命。」

書生瞥了眼對面,確實有兩隻可憐兮兮的精怪,可那叫「大妖」?連人形都未修成,見著了自己身上這根先天壓勝的縛妖索後,沒嚇破膽、跑出幾十里外已經算是好的了。

陳平安笑道:「還不是怕你醒過來後不聽我半句解釋,睜了眼就要跟我打打殺殺,到時候豈不是誤會更深?現在咱倆是不是算把話說開了?」

書生點頭道:「好人兄不但生了一副俠義心腸,更難能可貴的還是這行事縝密,我是真挑不出半點毛病!」

陳平安微笑道:「木茂兄,現在可以說說看自己姓什麼了吧?生死之交,患難兄弟,若是還藏藏掖掖就不太好了。」

書生笑容燦爛,無比真誠道:「我姓楊,名木茂,自幼出身於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由於資質不錯,靠著祖輩世世代代在崇玄署當差的那層關係,有幸成了雲霄宮羽衣卿相親自賜了姓的內傳弟子,此次出門遊歷,一路往南,到鬼蜮谷之前,身上神仙錢已經所剩不多,就想著在鬼蜮谷內一邊斬妖除魔、積攢陰德,一邊掙點小錢,好在明年大源王朝某位與崇玄署交好的親王壽誕上湊出一件像樣的賀禮。」

既然此人認得碑頭「龍門」二字,那麼那三張符籙多半就被看破根腳了,所以書生就不把對方當傻子了,省得對方惱羞成怒,又給自己來上一拳。

陳平安似笑非笑:「這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我一個別洲的外鄉人都聽說過大名,如雷貫耳啊,不知道木茂兄認不認得那位天生道種的楊凝性?」

書生翻白眼道:「作為雲霄宮內門弟子,如何不認得這位鼎鼎有名的小神仙?不但認得他,我還認得那位喜歡遊歷四方的大公子楊凝真,與他們關係都還不錯。當然了,這兩位是高高在上的楊氏嫡傳子弟,我與他們兄弟二人不過是點頭之交,算不得多好的朋友。」

書生見他將信將疑,似信非信,也沒轍,對方總不能嚴刑拷問自己吧?若真要如此,一根法寶縛妖索和兩把飛劍也未必困得住自己。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早先遛著一群野狗玩耍,就是要我誤以為有機會痛打落水狗,一心為了殺我?」

書生正要瞎扯一通,突然皺眉,眉心處刺痛不已。下一刻,書生整個人便變了一番光景,就像他最早認識陳平安時自稱的有「一身純陽正氣」。

練氣士也好,純粹武夫也罷,氣機可以隱藏,氣勢可以變化,唯獨一個人孕育而生冥冥杳杳的那種氣象卻很難作偽。

陳平安皺眉道:「你患有離魂症?雙方在爭奪魂魄?」

這就像門牆之內,兄弟打架,爭執不休。

一般對於修士而言,這是大忌諱。一旦如此,練氣士破境一途,如人瘸腿登山,難上加難,能夠躋身金丹地仙就已經是天大的僥倖,想要破元嬰心魔簡直就是奢望。

書生正坐,眼神清澈,微笑道:「為了救我出來,你受傷不輕,損耗很大。你最後祭出的那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不但珍貴,與我家符籙脈絡應該也有些淵源,所以那件法袍以及袖中三張符籙就當是我的謝禮好了。至於我,自然不叫什麼楊木茂,但確實出身於大源王朝崇玄署,只是真實姓名就不與你說了,你只管猜測。」

陳平安有些疑惑,問道:「『他』在自身小天地昏迷之後,『你』其實還能清醒地看著外邊的大天地?」

書生點頭,只是並未解釋什麼。

陳平安說道:「但是要殺我,是你的本心。」

書生笑道:「何嘗不是你的本心?」

陳平安默然無言。

書生說道:「你既然最終選擇救我,而不是殺我,我覺得有必要再出來見你一次。我想像中的大道之爭,堂堂正正,應當光明正大,你若是也認可此說,我們可以挑選一個時日,等到各自歷練結束,將來在那砥礪山生死一戰。對了,還有一事,需要提醒你一下。我總覺得有誰在鬼蜮谷遠處窺探你,斷斷續續,並不長久,我只能依稀察覺到是在北方某處,道行高深,你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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