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好人兄

當下剝落山避暑娘娘府邸處的兩人就像走入了一場勝負難測的棋局,有三種選擇:一、雙方往死里打一場,只有一方得利,輸的極有可能身死道消。二、一方退讓,比如陳平安選擇承擔斬殺避暑娘娘的後果,或是那書生得了便宜不賣乖,不將髒水潑在陳平安頭上。三、兩人各退一步,攜手離開這盤剝落山棋局,也就是所謂的你講一講江湖道義,我講一講和氣生財,雙方一起掉轉矛頭,指向其餘五隻妖物。

陳平安問道:「你不是妖,是鬼蜮谷黑吃黑的陰靈?」

書生拍了拍袖子,沒好氣道:「活人,大活人!一身純陽正氣如假包換。先前降妖的手段不過是嚇唬你的旁門術法,行走江湖,沒點遮掩身份的手段怎麼成?」

陳平安問道:「那我們這就結盟,一起就近去找那位辟塵元君的麻煩?」

書生眼神古怪。陳平安瞥了眼地上避暑娘娘的白骨,有些瞭然:是自己不上道了,有點泄露馬腳的意思。避暑娘娘既然已死,這座剝落山洞府豈會沒有點家底,哪有入寶山而空回的道理,一看就不是個擅長打家劫舍的修士。

陳平安轉移話題,笑問道:「你這麼處心積慮,想必熟知廣寒殿的寶庫秘藏,此山收穫,你我五五分賬,如何?」

書生搖頭道:「在這剝落山,三七分,你三我七。你不過是蹲在牆頭看戲,給你三分利,不少了。其餘山頭殺妖之後,看各自本事高低和出力大小,再做定奪。」

陳平安搖頭道:「四六。」

書生猶豫不決,最後露出一副忍痛割愛的表情,指了指地上那具骨架,道:「避暑娘娘的白骨雖然不是鬼物陰靈的那種白玉骨頭,可在鬼蜮谷汲取日月精華近千年,早已淬鍊得比地仙的金枝玉葉還要略勝一籌,十分珍惜,送給你後,我們再三七分,江湖道義,很夠了吧?」

陳平安譏笑道:「這麼燙手的玩意兒,我收下後,等於是往自己褲襠上抹黃泥巴,難道不更應該四六分賬嗎?」再者,山澤精怪最珍貴之物自然是妖丹,想必已被那書生囫圇吞下,早早佔了最大的便宜。

書生故作恍然,一拍腦袋,歉意道:「是我失策了。行吧,那就四六分賬,這具白骨留在這邊便是。走,我帶你去剝落山寶庫搜刮珍玩秘寶。入口就在避暑娘娘那張鴛鴦榻下,這隻母蛤蟆修為不高,可是仗著姘頭的賞賜,以及其餘五隻妖物的處處相讓,還是得了不少寶貝的。」

書生率先走入正屋大門。陳平安將劍仙背在身後,躍下牆頭,跟隨書生,只是一揮袖,便將白骨收入了咫尺物。

書生停步轉頭,一臉驚訝。陳平安微笑解釋道:「若是不小心給剝落山精怪瞧見了豈不是壞事,到時候打草驚蛇,誤了我們接下來的殺妖大業,我還是先收起來為妙。」

書生氣笑道:「那我還得謝謝你?」

陳平安置若罔聞,環顧四周。這間極其寬敞的閨房內不乏奇珍異玩,不過脂粉氣重了些,壁畫儘是些不堪入目的春宮圖,尺幅極大,得有一丈高。所幸畫中男女不過棗核大小,既有帝王淫亂宮闈,也有勾欄青樓的春宵一刻,其中一幅竟然男女身穿道袍,男子仙風道骨,女子神光盎然,似是神仙道侶在修行房中術。這些畫卷上還有密密麻麻的小楷旁註,大概就是朱斂所謂的神仙書?

書生一腳踹在那張巨大鴛鴦榻上,用了巧勁,鴛鴦榻滑出數丈竟是毫無聲響。他蹲在地上,地板上鑲嵌有一塊光亮如鏡的圓形精鐵,大如水盆。他低頭凝神望去,似乎在破解機關,忽又轉頭望去,氣不打一處來。好傢夥,他算是領教了何謂賊過如梳,兵過如篦。那個頭戴斗笠的青衫遊俠,別說是那六幅暗藏修行玄機的神仙圖,竟是連避暑娘娘梳妝台上的瓶瓶罐罐都一股腦兒收入囊中。咋的,這輩子沒見過錢啊?

只是書生很快轉過頭,繼續打量那塊纖塵不染如寶鏡的奇怪精鐵,眉宇間有一絲陰霾:明知道接下來還要走入廣寒殿的寶庫,遇到真正的寶物,還如此大肆搜刮這些不甚值錢的物件,莫不是有咫尺物傍身?一件方寸物可沒這麼大胃口。

陳平安還在翻箱倒櫃,一邊問道:「你先前說那避暑娘娘是月宮種,什麼意思?」

書生一手輕輕抹過「圓鏡」邊緣,一手在袖中掐訣,心算不停,隨口答道:「天地有日月,月者,陰精之宗。相傳遠古天庭有一座月宮,名為廣寒。月宮內有那桂樹、兔精和蟾蜍,皆是月宮種的老祖宗,涼霄煙靄,仙氣熏染,各自成精成神。這位避暑娘娘就是月宮蟾蜍的子孫,只不過像那蛟龍之屬千萬種,高低不一,雲泥之別,剝落山這位算是一隻還湊合的月宮種妖物。」

陳平安稱讚道:「你倒是學問淹博。」他挑了一張花梨木椅坐下。不論如何搜羅房中寶物,他始終與書生相距十步,無形中算是表明一種態度。

書生聞言後搖頭感慨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陳平安隨口道:「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書生轉過頭,瞥了眼陳平安。陳平安蹺起二郎腿,手腕一擰,取出那把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摺扇,輕輕扇動清風。

書生已經轉回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那塊鏡面。圓如明月的鏡面之上,有地方開始緩緩拱起,最終變成了一座宮殿模樣的建築,如明月之中升閣樓。

陳平安趕緊收起摺扇入方寸物當中,顧不得什麼忌諱不忌諱,來到書生身邊,凝視著那塊原本渾然無瑕的精鐵。當時遠觀,怎麼看都是千錘百鍊之後的平滑鏡面,哪裡想到有此等玄妙?更讓他倍感驚艷之處,還在於哪怕他當下聚精會神凝視此物,都還是覺得先前「契合」得太過誇張。書生卻皺眉,一次次出手,又將那座大門緊閉的宮殿推回,重新恢複平鏡模樣。陳平安看得目不轉睛,嘖嘖稱奇,世間竟有此等精妙的鑄造之術。他也顧不得會不會此地無銀三百兩,說道:「放心,不會下作偷襲你。」

書生盤腿而坐,緩緩道:「是墨家機關師打造的一件法寶無疑了,很有些年頭。此物歸你,入了寶庫後,三七分,如何?」

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可以。」

書生驀然一笑,手指敲擊鏡面如飛,轉瞬之間就有一座袖珍宮殿再度升起,並且府邸大門緩緩而開,使得整座建築開始光彩流轉,照耀得兩人臉龐熠熠生輝。

隨後,地板開始咯吱作響,書生伸手一兜,手中多出一顆雪亮圓球,如仙人手托一輪明月,然後擰轉手腕,雙手一搓,那輪明月表面的宮殿便宛如一處縮回地底山根的仙家秘境。地板上則出現了一條密道,並不陰暗,昏黃的光亮微微搖曳,多半是類似壁畫城燈籠照亮的仙家手段。

書生將手中圓球遞給陳平安:「此後三七分,說好了的。」

陳平安點頭道:「自然。」

兩人動作都微微凝滯。一人遞物,一人接物,俱是單手。

書生微微一笑,另外那隻下垂的袖子微動,異象平息。陳平安那隻縮在袖中握著核桃手串的手也輕輕鬆開,兩人這才交接了寶物。

陳平安將圓球收入咫尺物當中,跟隨書生走入地道。

一路向下延伸出去的地道略顯潮濕,陰氣濃郁,牆壁生有幽苔,不愧是一隻月宮種打造出的秘密巢穴。

最終兩人來到盡頭處的一座石窟,有並肩坐著的兩具白骨,一高一低,一魁梧一纖細,似是一對道侶,相近雙手緊緊相握,依稀能看出兩人離世時的安詳。一具白骨頭頂帝王冠冕,身披正黃色龍袍,另外一具卻不曾身披鳳冠霞帔,只是身穿一件近乎道袍卻不是道袍的仙家法袍。除此之外,牆角還疊放有三隻箱子。

書生對著那兩具白骨皺眉不語,陳平安問道:「是骸骨灘遺址那場大戰中落敗一方的某位君主?」

書生點頭道:「極有可能是隴山國的君王,年輕時是個落魄不得寵的庶子王孫。當初北俱蘆洲南方最大的宗門叫清德宗,山上得道修士一律被譽為隱仙。那場兩大王朝的衝突,追本溯源,其實正是禍起於清德宗內訌,只是後世仙家都秘而不宣。這位君王年少時志在修道,白龍魚服上山訪仙,與他同一年被清德宗收為嫡傳弟子的總計三十人,起先氣象不顯,只當是尋常翠微峰祖師堂的一次收徒,可短短甲子內,北俱蘆洲其餘山頭就察覺到異樣了,那三十人竟然有半數都是地仙坯子的良材美玉,其餘半數也各有造化機緣,不容小覷,故而當年三十人登山拜師那一幕引來後人無數遐想,後世有詩為證:『一聲開鼓辟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而這位隴山國君王在那撥天之驕子當中依舊算是資質極好的佼佼者,可惜隴山國有資格接替皇位的皇室成員陸續夭折,他只好下山,已是龍門境的他,選擇自斷長生橋,繼承了皇位。有街巷流傳的稗官野史,說他與清德宗鳳鳴峰一個師姑關係親昵,我以前不信,如今看來是真的了。」

書生喟然長嘆,不再打量那兩具白骨。龍袍只是世間尋常物,瞧著金貴而已,男子身上蘊含的龍氣已經被汲取或是自行消散殆盡,畢竟國祚一斷,龍氣就會流散。而女修身上所穿的那件清德宗法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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