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上白玉京

陳平安已經遠離寶鏡山。為了走這趟,他已經偏離青廬鎮路線頗多。

看來碰運氣這種事,確實不太適合自己,如果換成陸抬或是李槐,就不好說了。

離開寶鏡山後,陳平安依舊揀選崇山峻岭,逐漸往青廬鎮靠攏。那隻金丹陰靈和麾下鬼物遲遲沒有露面,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當初自己在烏鴉嶺一役沒有刻意隱藏實力,以范雲蘿這位金丹為首的膚膩城一方簡直就是兵敗如山倒,相信那撥能夠在鬼蜮谷流竄多年的「馬賊」是不會主動來觸霉頭的。

北行之路,山水無礙,許多可能會導致一位中五境修士夭折的鬼魅精怪大多謹慎,遠遠瞥一眼陳平安便縮回山林巢穴。例如那鐵索橋上的巨蟒和蜘蛛精,對於那對道侶而言,興許只需要打了個照面,都不用他們冒險過橋,就會是一場殺身之禍。

這一天黃昏,陳平安在一片桃樹林內歇腳休憩。

桃林自然有古怪,哪有大冬天依舊桃花盛開的道理。只是陳平安這趟負劍遊歷鬼蜮谷,怕的不是千奇百怪,而是沒有古怪。

桃林外豎立有高矮不一的兩塊石碑,像是慪氣較勁的一對鄰居,分別篆刻有「大圓月寺」「小玄都觀」字樣。如果不是「玄都觀」之前還有個「小」字,陳平安打死都不會走入桃林,因為那座真正的玄都觀是青冥天下一處膽敢不服三位掌教管束的仙家重地,傳聞道老二在成為一脈掌教後,唯一一次在自家天下動用那把仙劍就是在玄都觀內。

雖然確定石碑上撰寫的「小玄都觀」絕非那座名氣大到浩然天下都如雷貫耳的道門聖地,可陳平安入林之前還是腳踩飛劍初一、十五升空俯瞰,發現這片佔地不下千畝的廣袤桃林應該並無任何寺廟道觀建築。

這處桃林,《放心集》並無一字記錄,想必並無凶鬼大妖。

陳平安發現四周竟然沒有半根桃木枯枝,頭頂唯有誇張的蔭翳,桃花芬芳,已經不是怡人,聞久了,幾乎濃郁到了膩人的地步。他摘了斗笠盤腿而坐,雙指從袖中拈出一張陽氣挑燈符,輕輕一搓,符籙緩緩燃燒,與鬼蜮穀道路上的燃燒速度無異。

看來此地陰煞之氣確實一般,只是這桃林瀰漫的香味有些過分。陳平安鬆開雙指,彎腰將符紙放在身前,然後開始練習劍爐立樁,運轉那一口純粹真氣,如火龍遊走各處氣府,正好防止此地香氣侵體,自己陰溝裡翻船。

地底傳來一陣銀鈴般的女子笑聲,陳平安置若罔聞。

笑聲漸停,改為嫵媚言語:「這位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入我粉紅帳,嗅我髮絲香,艷福不淺。我若是你,便再也不走了,就留在這兒,生生世世。」

陳平安睜開眼睛,凝神望去。地面上蕩漾起一層蒸騰水霧,卻不升高,只在一尺高度以下晃來晃去。

陳平安有些訝異:「為何披麻宗有意忽略掉你這隻桃魅的存在?」

整片桃林開始緩緩搖曳,如一個個粉裙佳人翩翩起舞,好似這桃林千萬株真是她的頭髮而已。

陳平安發現自己視野中的景象開始微微搖晃。

桃魅不知藏匿地底何方,嬌笑不已,誘人嗓音透出地面:「當然是披麻宗的修士怕了我,還能如何?小郎君長得如此俊朗,卻笨了些,不然真是一個十全十美的良配哩。」

片刻之後,她突然收斂笑意,詢問道:「咦,你怎的能夠身不動,心也不動?難道是個沒剃光頭的和尚、不穿道袍的臭牛鼻子?」

陳平安笑道:「再裝神弄鬼,我可就要砍掉所有桃樹,當是練劍,讓你當尼姑了。」

桃魅不怒反笑,雀躍道:「好呀好呀,妾身恭候小郎君的仙家劍術。」

陳平安舉目望去。一個手挽拂塵的小道童縮地成寸一掠而來,唇紅齒白,真氣淋漓,遮掩不住的靈性流溢氣象,竟是一位即將躋身金丹地仙的世外高人。

小道童眼神冰冷,瞥了眼陳平安:「此處是師父與道友相鄰結茅的修行之地,千年以降,已是鬼蜮谷公認的世外桃源,素來不喜外人打攪,便是白籠城蒲禳,如非要事,都不會輕易入林。你一個歷練之人,與這小小桃魅掰扯作甚?速速離去!」

那桃魅顯然十分敬畏這小道童,嘀嘀咕咕,略帶憤懣:「什麼世外桃源,不過是用了仙家神通將我強行拘押此地,好護著那道觀寺廟的殘餘靈氣不外瀉。」

「放肆!」小道童面露厲色,拂塵一揮,竟是有一道粗如手臂的雷光瞬間炸入地底。桃魅在地底深處悶悶哀號,地上桃花簌簌而落。

陳平安有些瞭然。鬼蜮谷內,肯定會有一些不懼陰煞之氣的得道高人在這裡紮根,反過來還要靠著那浩浩蕩蕩充塞天地間的充沛陰氣砥礪道行。

小道童猶不解恨,又是拂塵一旋,雷電交加,交織出一張仙家漁網,沒入地面,地底下頓時響起轟隆隆的聲音:「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不是我師父開恩,你這隻會些障眼法的小小桃魅如何能夠在鬼蜮谷立足?還要偷聽我師父與道友論道說法,憑此機緣,才緩緩修行到龍門境,你這忘本的精魅……」

那桃魅哀號不已,苦苦祈求出手凌厲的小道童法外開恩。

小道童越說越惱火,拂塵又動,竟是惹來了雲海高處的異象,就要降下一道門派秘藏的天雷教訓那桃魅。陳平安只得開口道:「小道爺息怒,我這就離開桃林。」

一片烏雲離開雲海,獨自緩緩沉下,雷電穿梭,氣勢驚人。

小道童冷笑道:「若不是我們在這桃林修行,你誤闖此地,早就給這隻擅長先天媚術的桃魅吸光陽氣精元了。不知好歹的玩意兒,濫起憐憫之心。師父說得對,你們這些日日在外邊浸染紅塵的凡夫俗子……」

陳平安一腳後撤,向那雲海高處一拳迅猛遞出,以雲蒸大澤式將那蓄勢待發的雷雲打散,氣機四散而開,如山風涌動,殃及地面桃林,吹拂得艷紅桃花更是紛紛如雨落。

小道童皺眉不語。他怕倒是不怕,就是有些意外罷了:如此年輕的武道小宗師?觀其方才一拳的氣象,凝練且恢宏,雖然尚未躋身金身境,但是相差不遠了。

不過小道童自己倒是忘了,他何嘗不是「如此年輕」的一位龍門境修士。雖說因為太早躋身洞府境,當時師父闡述修行路上的重重玄機,問他是否要藉此機會保持容顏。當時他年少無知,覺得身體只是一副臭皮囊,既然不妨礙以後修道,那麼不再「生長」也不壞,從此相貌便定了型。此後這一甲子當中,「小道童」差點悔青了腸子,怎麼也該讓身體成長到男子及冠模樣再「停步」才對。所以他每次偷溜出去散心,偶遇女童模樣的范雲蘿都十分煩躁,那老和尚還要火上澆油,調侃他與范雲蘿真可謂金童玉女。

陳平安收拳後,笑道:「你講的道理是對的,但是講理一事,如果真是為了對方聽得進去,而不是只求一個自己的心安理得,那麼心態與口氣也很重要。心平氣和一些,總不是什麼壞事。」

那隻差點被嚇破膽的桃魅趕緊附和道:「有理有理,這話應該聽上一聽。」

小道童手臂挽著那把以英靈白骨做柄的雪白麈尾,猶豫不決。一言不合打打殺殺,這不是小玄都觀道人該做的事情。可對方既然是來鬼蜮谷歷練的武夫,雙方切磋一番,總沒有錯吧?師父不會怪罪吧?

就在此時,一名金甲力士大踏步而來,望向小道童的背影,沉聲道:「徐竦,真君請這位公子去觀內一敘。」

名為徐竦的小道童怒道:「這傢伙何德何能,能夠進咱們小玄都觀?!」

金甲力士對他的火冒三丈視而不見,已經轉頭望向剛剛戴好斗笠的陳平安:「這位公子,我家真君有請,若是不急著趕路,可以去我們小玄都觀飲一杯千年桃漿茶。」

陳平安抱拳婉拒道:「誤入桃林,已是打攪你家真君清修,實在不敢去貴觀叨擾,就此離去。」

金甲力士點點頭:「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挽留,以後若是再想入觀飲茶,只管來此號令桃魅,讓其領路。」

陳平安轉身離開桃林。

徐竦冷哼道:「走了更好,省下一杯那蒲骨頭才喝過三次的桃漿茶!」

桃魅在地底下諂媚道:「是哩是哩,這人好生不長眼,天大福緣也給錯過了。下次再來桃林,我便躲起來,再不見他了。」

徐竦怒道:「師父法旨,你也敢兒戲?!」

桃魅立即求饒道:「不敢不敢,萬萬不敢。」

一座遍植桃樹的古雅道觀內,一位鶴髮童顏的老道人正與一位乾瘦老僧相對而坐,老僧骨瘦如柴,卻披著一件異常寬大的袈裟。

老道人微笑道:「這一拳如何?」

老僧緩緩道:「過剛易折。」

老道人瞥了眼桌上的茶,又問:「你覺得這杯桃漿茶需不需要留著?你猜那年輕人會不會重返桃林,來這觀中一飲而盡?」

老僧神色木訥:「言多必失。」

老道人未戴道冠,系有逍遙巾而已,身上道袍老舊尋常,也無半點仙家風采。他輕輕嘆息:「壁畫城三位神女已經走出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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