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畫卷中

老舟子繼續在河底撐篙,渡船如一尾游魚,直奔下游,風馳電掣。

在凡夫俗子眼中渾濁不清的水,於他而言,洞若觀火,並且那些星星點點的水運精華,更是瞧著喜人。

去往河神祠廟的這條水路當中,偶爾會有孤魂野鬼游弋而過,見著了老舟子,都會主動跪下磕頭。

搖曳河水運濃郁,加上河神薛元盛並未大肆攫取,悉數收入祠廟,使得在此溺死的冤魂淪為喪失靈智的厲鬼的可能性小了許多,亦是功德一樁。只不過搖曳河祠廟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減慢香火精華的孕育速度,日積月累,今年少一斤,明年缺八兩,本該用來塑造、淬鍊金身品秩的香火精華缺失的份額就相當巨大了,落在別處江水正神眼中,大概就是這位河神腦子真進水了——他只是一位靠人間香火吃飯的山水神靈,又不是修道之人。關鍵搖曳河祠廟只認骸骨灘為根本,並不在任何一個王朝山水譜牒之列。為此,搖曳河上游途經的王朝皇帝藩屬君主對於那座建造在轄境之外的祠廟的態度都很微妙,不封正不禁絕,不支持百姓南下燒香,各處沿途關隘也不阻攔,故而薛元盛還是一位不屬於一洲禮制正統的淫祠水神,竟然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陰德,竹籃打水,留得住嗎?此處栽樹,別處開花,意義何在?

功德一事,最是天意難測,若是入了神祇譜牒,就等於有據可查,只要一地山河氣運穩固,朝廷禮部按部就班,勘驗之後,按例封賞,諸多後遺症,一國朝廷就會在無形中幫著抵禦消弭許多業障,這就是旱澇保收的好處。可沒了那重身份就難說了,一旦某個百姓許願祈福成功,誰敢保證後邊沒有一團亂麻的因果糾纏?

那位走出壁畫的神女心情不佳,神色鬱郁。

涉及各自大道,老舟子這個老鄰居不好多說什麼,此時安慰人的言語未必不是往傷口上撒鹽。

壁畫城八幅神女天官圖存世已久,甚至比披麻宗還要歷史悠遠。當初披麻宗那些老祖跨洲來到北俱蘆洲十分艱辛,選址於一洲最南端是不得已而為之——當時他們惹上了北方數位行事跋扈的劍仙,無法立足,既有遠離是非之地的考量,無意中發掘出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古老壁畫,因此將骸骨灘視為一處風水寶地,也是重要原因,只是這裡邊的艱辛困苦,不足為外人道也。

老舟子是親眼看著披麻宗一點一點建立起來的,光是處理那些佔地為王的古戰場陰兵陰將,披麻宗為此隕落的地仙就不下二十人,連玉璞境修士都戰死過兩位,可以說,如果不曾被排擠,能夠在北俱蘆洲中部開山,如今的披麻宗極有可能是躋身前五的大宗,這還是在披麻宗修士從無劍仙,也從不邀請劍仙擔任山門供奉的前提下。

老舟子其實還是第一次見到神女真身。以往八位天官神女當中,春官可以於夢中遠遊,類似大修士的陰神出竅,並且全然無視諸多禁制,藉此與人間修士短暫交流。早年這位神女拜訪過搖曳河祠廟,只是之後沒多久便與長檠、斬勘一樣,選中了自己相中的侍奉對象,離開了骸骨灘。當時雙方秘密約定,老舟子會幫她們設置一兩場象徵性的考驗,作為報答,她們願意在將來搖曳河祠廟危難之際出手相助三次。在那之後,寶蓋、靈芝也陸續離開壁畫城。又五百多年過去,剩下的三幅壁畫始終沉寂。搖曳河如今已經用掉兩次機會渡過難關,所以老舟子才會如此上心,希望又有新的機緣落在俗子或是修士頭上。

千年以來,風雲變幻,五幅壁畫中的神女,為主人戰死一位,選擇與主人一同兵解消亡兩位,僅存俗稱「仙杖」的斬勘神女以及那位不知為何銷聲匿跡的春官神女。其中前者選中的寒酸書生如今已是仙人境的一洲山巔修士,也是先前劍修遠赴倒懸山的隊伍當中為數不多的劍修之外的得道修士。

當下這位乘坐渡船的神女身邊並無畫卷上的那隻七彩鹿陪同,大概正因為如此,壁畫才未褪色,不然老舟子得陪著神女一起尷尬到無地自容。

漫長的等待,好不容易選中了一個生死相隨的侍奉之人,結果人家沒半點眼力見兒,沒通過那點芝麻大小的考驗不說,還直接腳底抹油跑路了。如果壁畫城那邊再變成了白描畫卷,豈不是要害得這位神女好似無家可歸?這跟搖曳河中那些游來盪去的溺死鬼、骸骨灘鬼蜮谷那麼多徘徊陰靈有什麼兩樣?

至於這八位神女的真正根腳,老舟子即便是此地河神,也毫不知情。不出意外,披麻宗修士也知之甚少,極有可能碩果僅存的三位高齡老祖也只是知道個一鱗半爪。

最奇怪的地方,在於當年那位春官神女與老舟子有過那場開誠布公的秘密會晤,坦言她們自己也沒有了記憶,不知沉睡了多久,直到披麻宗修士開闢洞府,牽動陣法,這才醒了過來。八幅壁畫看似在壁畫城各據一方,實則連為一體,按照當時修士的說法,就是一處破碎秘境。她們也曾憑藉裡邊的山水建築、花草古木、書籍等遺物進行推衍,試圖順藤摸瓜,查清楚自己的身世,可惜始終如有天塹橫亘,迷霧重重,無法破解。

臨近河神祠廟,老舟子忍不住喟嘆一聲。站在渡船另一邊的神女也幽幽嘆息,尤為纏綿悱惻,彷彿是一種人間不曾有的天籟。

老舟子忍不住有些埋怨那個年輕後生到底咋想的,明明是腦瓜子挺靈光一人,也重規矩,不像是個小氣的,為何福緣臨頭就開始犯渾?真是命里不該有、到手也抓不住?可也不對啊,能夠讓神女青眼相加,以萬金之軀離開畫卷,本身就說明了許多。

這位神女轉頭看了一眼:「先前站在河畔的修士不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吧?」

老舟子搖搖頭:「山上三位老祖我都認得,哪怕下山露面,都不是喜好擺弄障眼法的豪邁人物。」

神女想了想:「觀其氣度,倒是記起早年有位姐妹差點看中一人,是個年紀輕輕的外鄉金丹修士,只是秉性實在太無情了些,跟在他身邊,不吃苦不受氣,就是會無趣。」

老舟子愣了一下,問了大致時間,得到答案後,便有些頭疼,自言自語道:「不會是那個姓姜的色坯吧?那可是個壞到流膿的壞種。」

不承想神女點頭道:「好像確實姓姜。當時年輕人口氣頗大,說終有一日,便是神仙姐姐們一位都瞧不上他,也要將八幅畫全部取走,他好每天對著吃飯飲酒。不過此人雖言語輕佻,心境卻是不俗。」

老舟子疑惑道:「這傢伙當年可是個處處留情的風流種,怎的就無情無趣了?」

神女搖頭道:「我們的觀人之法,直指心性,不說與修士大不相同,與你們山水神祇似乎也不太一樣,這是我們一門與生俱來的神通。我們其實也不覺得全是好事,一眼望去,儘是些渾濁心湖、齷齪念頭,或是爬滿蛇蠍的洞窟,或有人首妖身的妖媚之物扎堆纏繞,諸多醜陋畫面,不堪入目。所以我們經常會故意沉睡,眼不見心不煩,如此一來,若是哪天驟然醒來,大致便知機緣已至,才會開眼望去。」

老舟子讚歎道:「大千世界,神異非凡。」

這位騎鹿神女猛然轉頭望向壁畫城,眯起一雙眼眸,神色冷峻:「這廝膽敢擅闖府邸!」

老舟子面無表情,心想不用猜了,肯定是那聲名狼藉的姜尚真。

壁畫城那邊,一大片山上秘制的燈籠驟然熄滅。本該燈火長明、百年才需一換的燈籠出了問題,自然引起恐慌,一旦大修士在此傾力交手,能夠傷及披麻宗山水陣法的根本,那麼壁畫城一塌,後果不堪設想,故而幾位負責看管三幅壁畫的披麻宗祖師堂嫡傳修士紛紛御風凌空,望向那片騷動混亂地,試圖找出罪魁禍首,一旦被認定是有修士毀壞壁畫城,伺機盜畫,他們有權將其就地正法,先斬後奏。

其中一幅神女圖附近,在披麻宗看守修士分心遠眺之際,有一縷青煙先是攀附牆壁,如靈蛇遊走,然後瞬間躥入壁畫當中,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直接破開壁畫本身的仙術禁制,一閃而逝,如雨滴入湖,動靜細微,可仍是讓附近那位披麻宗地仙修士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沒能看出端倪,猶不放心,與那位壁畫神女告罪一聲,御風行走,來到壁畫一丈之外,運轉披麻宗獨有的神通,一雙眼眸呈現出淡金色,視線巡視整幅壁畫,以免錯過任何蛛絲馬跡,可反覆查看兩遍,到最後也沒能發現異常。

眼前這幅壁畫城僅剩三份福緣之一的古老壁畫,是八幅神女天官圖中極為重要的一幅,在披麻宗秘檔中,畫中所繪神女騎乘七彩鹿,背負一把劍身一側篆文為「快哉風」的木劍,地位尊崇,排在第二,重要性猶在斬勘神女之上,所以披麻宗才會讓一位有望躋身上五境的金丹地仙在此監管。

中年修士沒能找到答案,但仍是不敢掉以輕心,猶豫了一下,望向壁畫城中掛硯神女圖那邊的店鋪,以心湖漣漪之聲告訴那個少年,讓他立即返回披麻宗祖山,告訴祖師堂騎鹿神女這邊有點異樣,務必請一位老祖親自來督查。

那少年雖然在幫青梅竹馬的少女做生意一事上很不開竅,可是遇到大事,心境極穩,與少女告辭一聲,走出店鋪後,神色肅穆,雙指掐訣,輕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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