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

骸骨灘渡船在長春宮停靠之後又升空了。

對方依舊沒有出現。

陳平安不急,依舊練拳。

在跨洲渡船即將駛出東寶瓶洲版圖之際,陳平安收起拳樁,走去開門。廊道那邊,走來一位玲瓏小巧的宮裝婦人,一位沒有穿龍袍的年輕皇帝,以及一個陳平安更熟悉的人——墨家遊俠,橫劍在身後的許弱。

陳平安開了門,沒有站在門口迎接,假裝不認識。

走回屋內,陳平安站在桌旁,倒也沒率先落座。

三人走入屋內後,那位婦人徑直走到桌對面,笑著伸手,示意道:「陳公子請坐。」

陳平安笑了笑。

那個年輕人滿臉笑意,卻不說話,微微側身,只是那麼直直看著從泥瓶巷混到落魄山上去的同齡人。

許弱輕聲笑道:「陳平安,好久不見。」

陳平安這才抱拳道:「許先生,好久不見。」

小小屋內,氣氛可謂詭譎。

婦人掩嘴嬌笑,道:「咱們這是做什麼呢?都坐吧,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家人?咱們呀,都別客套了。」

當四人都落座後,氛圍開始凝重起來。

許弱已經開始閉目養神。

如今已經等於坐擁東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驪新帝宋和,則自顧自打量四周。這還是他第一次登上跨洲渡船,初初瞧著有些新奇,再看也就那樣了。

從大驪娘娘變成大驪太后的雍容婦人,則笑望向坐在對面的青衫男子,開口第一句話就暗藏玄機地套近乎道:「我家睦兒在泥瓶巷那些年,多虧陳先生擔待了。」

陳平安微笑道:「還好。」

從神色到措辭,滴水不漏,談不上什麼大不敬,也絕對談不上半點恭敬。

只不過陳平安心中則罵了一句「好你娘的好」。

許弱嘴角微微翹起,又快快抹去,一閃而逝,無人察覺。

貴為大驪太后的婦人,似乎總算記起身邊的兒子宋和,大驪新帝,笑道:「陳公子,這是我兒宋和,你們應該還是頭一回見面,希望以後可以時常打交道。陳公子是身負我大驪武運的天之驕子,而我們大驪以武立國,無論是我家叔叔,還是宋和,都會也應當禮遇陳公子。」

年輕皇帝身體前傾幾分,微笑道:「見過陳先生。」

絲毫沒有拿捏九五至尊的架子。

這趟登船,是微服私訪,結交所謂的山野高人,所以世俗禮數,可以放一放。

宋和早年能夠在大驪文武當中贏得口碑,朝野風評極好,除了大驪娘娘教得好,他自己也確實做得不錯。

陳平安點頭道:「有機會一定會去京城看看。」

婦人笑道:「朝廷打算將龍泉由郡升州,吳鳶順勢升遷為刺史,留下來的那個郡守位置,不知陳公子心中有無合適人選?」

陳平安微笑道:「難道不是從袁縣令和曹督造兩人當中揀選一人?袁縣令勤政,賞罰分明,將一縣轄境治理得路不拾遺;曹督造親民,抓大放小,龍窯事務外松內緊,毫無紕漏。兩位都是好官,誰升遷,我們這些龍泉郡的老百姓,都高興。」

新帝宋和不露聲色瞥了眼陳平安。

是真傻還是裝傻?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在廟堂都斗不夠,還要在沙場斗,針鋒相對了多少代人?一郡太守的官身,雖說不大,但是給了任何一方,就等於冷落了另外一方,落了某位上柱國的面子,這可就不是小事了。退一步說,哪怕袁曹家主心無偏私,光風霽月,朝廷怎麼說就怎麼受著,但各自下邊的嫡系和門生們,會怎麼想?一方得意,一方憋屈,朝廷這是火上澆油,引火燒身?

婦人神色自若,笑道:「興許是陳公子作為山上修道之人,又喜好遊歷天下山河,故而與兩位當地父母官接觸不多,並無私交,所以不好多說什麼,不過還有一事,陳公子於情於理,應該都會有些想法。當年落魄山的山神,事先沒有與陳公子打過招呼,就選了老督造官宋煜章,雖說合乎禮法,可說實話,其實仍是我們朝廷做得……人情味稍稍少了些,怎麼都該與陳公子商量之後,再做定奪的。所以未來龍泉升州,州郡縣三位新城隍爺,陳公子無需有任何顧慮,幫著大驪揀選出一兩顆滄海遺珠好了,我這個婦道人家,還有我兒宋和,與朝廷都相信陳公子的為人和眼光。」

婦人繼續勸說道:「陳公子此次又要遠遊,可龍泉郡終究是家鄉,平日里有一兩位信得過的自己人照拂落魄山在內的山頭,陳公子出門在外,也好安心些。」

陳平安搖搖頭,一臉遺憾道:「我對驪珠洞天周遭的山水神祇和城隍爺土地公,以及其餘死而為神的香火英靈,實在是不太熟悉,每次往來,匆匆趕路,不然還真要起一回私心,跟朝廷討要一位關係親近的城隍老爺坐鎮龍泉郡。我陳平安出身市井陋巷,沒讀過一天書,更不熟悉官場規矩,只是江湖晃蕩久了,還是曉得『縣官不如現管』的粗俗道理的。」

宋和心中泛起笑意,話是不假,你陳平安確實就認識一個北嶽正神魏檗而已,只是都快要好到穿一條褲子了。

婦人也是滿臉惋惜,道:「三位城隍爺的人選,禮部那邊馬上就要敲定,其實如今工部就已經在商議大小三座城隍閣、廟的選址,陳公子錯過了這個機會,實在是有些可惜,畢竟這類歲月悠悠的香火神祇,不是那些常換凳子的衙門官員,一旦紮根山水,少則幾十年,多則幾百年都不做更改了。」

陳平安喟嘆道:「朝廷美意,我心領了。江湖路遠,山高水長,希望將來還有類似的機會。」

婦人姍姍起身,簡單一個動作,便有儀態萬千的風韻,道:「那我們就不叨擾陳公子的趕路和修行了。」

陳平安跟著起身,客氣道:「我如今既非劍修,也不是那遠遊境武夫,渡船之上,無法遠送,還望海涵。」

婦人點點頭,示意無妨,轉頭對許弱嫣然而笑,問道:「反正渡船暫時還未離開東寶瓶洲版圖,想必我與和兒的歸程,十分安穩,許先生既然與陳公子相熟,不如留下來敘敘舊?」

許弱搖頭笑道:「不用。」

簡明扼要,甚至連個理由都沒有說。

不過婦人和新帝宋和似乎都沒覺得這是冒犯,彷彿「許先生」如此表態,才是自然。

最後陳平安將三人送到船欄那邊,腳下這艘骸骨灘披麻宗渡船附近,有一艘六層樓高的巨大渡船正在並駕齊驅,相較之下,原本已經算是龐然大物的披麻宗渡船,就顯得有些「身姿纖細苗條」了。兩艘渡船之間,不知如何做到的,架起了一條青色霧靄鋪地的彩繪「廊橋」,寬達兩丈有餘,仙氣瀰漫,依稀可見廊柱上有天女婀娜舞動,宛如上古天庭的廊道,三人行走其中,如履平地,每當鞋底觸及那條「青石板路」,就會有一圈圈彩色光暈散開,漣漪陣陣。

陳平安一直沒有挪步,舉目望去,這座神仙廊橋被對面渡船一位白衣高冠老修士收起,手腕翻轉,豎立於手心,小如印章,然後緩緩藏入袖中。

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渡船樓梯那邊。

許弱轉身憑欄而立,陳平安抱拳告別,對方笑著點頭還禮。

陳平安返回屋子,不再練拳,開始閉上眼睛,彷彿重回當年書簡湖青峽島的山門屋舍,當起了賬房先生。

開始默默盤算賬目。

有些事,看似極小,卻不好查,一查就會打草驚蛇,牽一髮而動全身。

但是有些大事,哪怕涉及大驪宋氏的頂層內幕,陳平安都可以在崔東山那裡,問得百無禁忌。

只不過仔細算過之後,也無非是一個「等」字。

陳平安睜開眼睛,手指輕輕敲擊養劍葫。

這對母子,其實完全沒必要走這一趟,並且還主動示好。

可能是為了追求最大的利益,在形勢變化之後,當年的恩怨在婦人眼中,已經不值一提。

打個比方,殺陳平安,需要耗費十兩銀子,拉攏了,可以掙五兩銀子,這一出一入,其實就是十五兩銀子的買賣了。

當然也可能是障眼法,那位婦人,是習慣了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人物,不然當年殺一個二境武夫的陳平安,就不會調動那撥刺客。

同樣也可能是在試探,先確定了他陳平安的深淺虛實,當然還有他面對當年那場刺殺的態度,大驪朝廷再做定奪。

陳平安的思緒漸漸飄遠。

想了很多。

沒來由想起年幼時分十分羨慕的一幕場景,遠遠看著扎堆在神仙墳那邊打鬧的同齡人,喜歡扮演著好人壞人,黑白分明。當然也有過家家扮演夫妻的,多是有錢人家的男孩子當那相公,漂亮小女孩扮演小娘子,其餘人等,扮演管家僕役丫鬟,有模有樣,熱熱鬧鬧,還有孩子們從家中偷來的許多物件,盡量將「小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

長大之後,回頭乍看,滿滿的童真童趣,可是再一想,就沒那麼美好了,似乎在童年時代,孩子們就已經學會了此後一輩子都在用的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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