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另一個朱斂

裴錢其實還是沒有困意,只不過被陳平安攆去睡覺了。

陳平安路過岑鴛機那棟宅子的時候,院內依舊有出拳振衣的沉悶聲響,院門口站著朱斂,笑吟吟地望向陳平安。

兩人並肩而行,身高懸殊。東寶瓶洲北地男兒,本就個高,大驪青壯更是以身材魁梧、膂力出眾,名動一洲,大驪制式鎧甲、戰刀分別沿襲「曹家樣」和「袁家樣」,都是出了名的沉,非北地銳士不可披掛、佩帶。

陳平安如今身材修長,朱斂又習慣性身形佝僂,只看背影,彷彿一個天一個地。

陳平安打算讓朱斂趕赴書簡湖,給顧璨、曾掖他們送去那筆籌辦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的穀雨錢。在此期間,董水井會隨行,之後會在池水城停步,私底下會晤上柱國關氏的嫡玄孫關翳然。朱斂也好,董水井也罷,都是做事特別讓陳平安放心的人,兩人同行,陳平安都不用刻意叮囑什麼。

朱斂並無異議。

陳平安沒有對朱斂藏掖天下大勢,朱斂聽過之後,卻也沒什麼感慨唏噓,只說以前在藕花福地,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螺螄殼裡做道場,如今來到浩然天下,就不去思量這些波瀾壯闊的事了,只能做些掃掃門前雪、瓦上霜的活計。

到了竹樓一樓,陳平安讓朱斂坐著,自己開始收拾家當。後天就要在牛角山渡口動身登船,乘坐一艘往返於老龍城和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目的地是一處著名的「形勝之地」,名氣大到陳平安在那部倒懸山神仙書上都看到過,而且篇幅不小,名為骸骨灘,是一處北俱蘆洲的南方古戰場遺址。坐鎮此地的仙家門派叫披麻宗,是一個中土大宗的下宗,宗門內豢養有十萬陰兵陰將,只不過雖然跟陰靈鬼魅打交道,披麻宗的口碑卻極好,宗門子弟的下山歷練,都以收攏為禍陽間的厲鬼惡靈為本,而且披麻宗首任宗主,當年與十六位同門從中土遷徙到骸骨灘,開山之際,就立下一條鐵律,門內弟子,下山敕神劾鬼、鎮魔降妖,不許與救助之人索要任何報酬,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市井百姓,務必分文不取,違者打斷長生橋,逐出宗門,所以骸骨灘披麻宗修士,又有北俱蘆洲「小天師」的美譽。

披麻宗四周方圓千里,多有正道鬼修依附駐紮,所以陳平安想著到了骸骨灘之後,多逛幾天,畢竟在書簡湖佔據一座島嶼,建造一個適宜鬼魅修行的門派,一直是他心心念念卻無果的遺憾事。

陳平安取出了摺疊整齊的那件法袍金醴,猶豫片刻,似乎想要收起,不帶去北俱蘆洲。

朱斂瞥了眼那把被陳平安放在桌上的崔東山贈送的摺扇,他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一件法寶無疑,便笑道:「少爺,金醴配摺扇,如那正值妙齡的傾國美人,與映照容貌纖毫畢現的琉璃鏡,是絕配。」

陳平安坐在書案後邊,一邊細緻清點著神仙錢,一邊沒好氣道:「我去北俱蘆洲是練劍,又不是遊玩山水。而且都說北俱蘆洲那兒,看人不順眼就要打打殺殺,我要是敢這麼行走江湖,豈不是學裴錢在額頭上貼上符籙,上書『欠揍』二字?」

朱斂微笑道:「少爺,再亂的江湖,也不會只有打打殺殺,便是那書簡湖,不也有附庸風雅?還是留著金醴在身邊吧,萬一用得著,反正不佔地方。」

朱斂突然腦子靈光乍現,笑道:「怎麼,少爺是想好了將此物『借』給誰?」

陳平安點了點頭,道:「想要找個機會,託人送往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寄給劉羨陽。」

朱斂問道:「是在小鎮開辦學塾的龍尾溪陳氏?」

陳平安輕輕捻動著一枚小暑錢,黃玉銅錢樣式,正反皆有篆文,不再是當年在破敗古寺,梳水國四煞之一女鬼韋蔚破財消災的那枚小暑錢的篆文——「出梅入伏」「雷轟天頂」,而是「九龍吐水」「八部神光」。小暑錢的篆文內容,就是這樣,五花八門,並無定數,不像那雪花錢,天下通行僅此一種,這當然是皚皚洲財神爺劉氏的厲害之處。至於小暑錢的來源,分散四方,故而每種流傳較廣的小暑錢,與雪花錢的兌換,略有起伏。

陳平安說道:「當年醇儒陳氏來到驪珠洞天查看那棵墳頭楷樹的人,名為陳對,雖然脾氣不太好,口氣也沖,但是秉性不錯。而大雍王朝龍尾溪陳氏接洽陳對的那個讀書人陳松風,與我一個叫劉灞橋的朋友關係極好,雖說陳松風脾氣軟了點,面對一位來自南婆娑洲的高門嫡女,底氣不足,但此人溫文爾雅,作不得偽。我相信一個世族豪閥,千年清譽,怎麼都比一件半仙兵值錢。」

朱斂不覺得陳平安將一件法袍金醴,贈送也好,暫借也罷,寄給劉羨陽有任何不妥,但是時機不對,所以難得在陳平安這邊堅持己見,說道:「少爺,雖說你如今已是六境武夫,只差一步,法袍金醴就會成為雞肋,甚至是累贅,但是這『只差一步』,怎麼就可以不計較?北俱蘆洲之行,必定是兇險和機遇並存,說句難聽的,真遇到強敵劍修,對方殺力巨大,少爺身上穿著法袍金醴,當那兵家甘露甲使用,多擋幾劍,也是好事。等到少爺下次返回落魄山,不管是三年五年,還是十年,再寄給劉羨陽,一樣不晚。莫說是金丹、元嬰兩境的地仙,任你是一位玉璞境修士,也不敢說穿著如今的法袍金醴,就跌份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將法袍金醴收入方寸物飛劍十五當中。

朱斂說道:「既然崔東山說了,還有半百光陰,可以讓我們穩穩經營,少爺自己也認可這個觀點,為何事到臨頭,自己就變卦了?這有些不像少爺的心性了。」

陳平安凝視著桌上那盞燭火,突然笑道:「朱斂,我們喝點酒,聊聊?」

朱斂低頭哈腰,搓手道:「這敢情好。」

陳平安拿出兩壺珍藏的桂花釀,挪了挪桌上物件,隔著一張書案,與朱斂相對而坐。然後便將重建長生橋一事,其間的心境關隘與得失福禍,事無巨細,與朱斂娓娓道來。連年幼時本命瓷的破碎,與掌教陸沉的拔河,藕花福地陪同老道人一起瀏覽三百年光陰長河,就算是風雪廟魏晉、蛟龍溝左右兩次出劍帶來的心境「窟窿」,也一併說給朱斂聽了。還有自己的講理,在書簡湖是如何磕碰得頭破血流,為何要自碎那顆本已有「道德在身」跡象的金身文膽,以及那些心扉之外在輕輕叩門、道別,或鬼哭狼嚎的聲音……

這本是一個人的大道根本,本該天知地知己知,然後便容不得任何人知曉,即便是許多山上的神仙道侶,都未必願意向對方泄露此事。

陳平安說得雲淡風輕,朱斂也毫無拘束,只是豎耳聆聽,偶爾緩緩喝一口酒。

陳平安彎腰從抽屜里拿出一隻小陶罐,輕輕倒出一小堆碎瓷片在手心裡,然後動作輕柔地放在桌上。

「這些就是當年被我爹親手打碎的本命瓷碎片,之後,我娘親很快就病逝了。當年拿到它們的時候,我整個人都蒙著,光顧著傷心了,就沒有多想它們最終為何能夠輾轉到我手中。」

陳平安雙指拈起其中一枚,眼神晦暗,輕聲道:「離開驪珠洞天之前,在巷子里襲殺雲霞山蔡金簡,就是靠它。如果失敗了,就沒有今天的一切。此前種種,此後種種,其實一樣是在搏。去龍窯當學徒之前,是想怎麼活下去;跟姚老頭學燒瓷後,至少不愁餓死凍死,就開始想怎麼個活法了;離開小鎮,就又開始琢磨怎麼活;離開那座觀道觀的藕花福地後,再回過頭來想著怎麼活得好,怎麼活才是對的……」

陳平安低頭凝視著燈光映照下的書桌紋理,道:「我的人生,出現過很多的岔路,走過繞路遠路,但是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

「那就是當我人生中遇到由衷敬重的人後,我知道了他們在哪裡,我會很好奇,他們到底是怎樣才能走到那個地方去的,然後就簡單了,我認準了那個大方向,只管埋頭做事,捫心做人,多想想自己的爹娘、齊先生、阿良,如果遇到了同樣的事情,他們會怎麼想,怎麼做。再以後,我其實一直在學,我想要把別人身上所有的好,都變成我自己的,我就像一個小偷。因為我怕窮,太怕了。我要留住自己所有珍惜的東西。對於錢財一事,我不是半點不在乎,我也不是天生的善財童子,但是對我來說,家徒四壁,身無餘物,這些都太平常,我半點不怕,就算我今天沒了落魄山,被打回原形,只剩下一棟泥瓶巷的祖宅,我一樣不怕。

「我從你們身上偷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除了你之外,比如劍水山莊的宋老前輩,老龍城范二,猿蹂府的劉幽州,在劍氣長城打拳的曹慈、陸抬,甚至藕花福地的國師種秋,春潮宮周肥,太平山的君子鍾魁,還有書簡湖的生死大敵劉老成、劉志茂、章靨,等等,我都在默默看著你們,你們所有人身上出彩的地方,我都很羨慕。」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所以崔老前輩看出了問題癥結所在,天底下沒有隻佔便宜的好事,不分行事和手段的好壞,都是會有惡果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道:「做人不比練拳,練拳,勤學苦練,拳法真意就可以上身,做人,這裡偷一點,那邊學一點,很容易形似神不似。我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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