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

昔年的西邊大山,人跡罕至,唯有燒炭的樵夫和挖土的窯工出沒,如今一座座仙家府邸佔據山頭。更有牛角山這座仙家渡口,陳平安不止一次看到小鎮的孩子,一起端著飯碗蹲在牆頭上,仰頭等著渡船的掠過,倘若湊巧瞧見了,就要大呼小叫,雀躍不已。

這次返回落魄山的山路上,陳平安和裴錢遇到了一支去往衣帶峰的仙師車隊。

要在這邊落腳,打造洞府,有一點不好,就是阮邛立下規矩,不許任何修士肆意御風遠遊。不過隨著時間推移,阮邛建立龍泉劍宗後,不再僅是坐鎮聖人,也是為了開枝散葉需要人情往來的一宗宗主,所以開始略微開禁,讓金丹地仙的弟子董谷負責篩選出幾條御風蹈虛的路線,只要跟龍泉劍宗討要幾枚袖珍鐵劍樣式的「關牒」腰牌,在驪珠福地便可以稍稍自由出入。只不過迄今為止還留在龍泉郡的十數股仙家勢力,能夠拿到那把小巧鐵劍的,寥寥無幾。倒不是龍泉劍宗眼高於頂,而是鑄劍之人,不是阮邛,也不是那幾位嫡傳弟子,而是阮邛的獨女阮秀。那位秀秀姑娘鑄劍出爐的速度,極慢,磨磨蹭蹭,一年才勉強打造出一把,只是誰好意思登門催促?即便有那臉皮,也未必有那膽識。如今山上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前些年,禮部清吏司郎中親自帶隊的那撥大驪精銳粘桿郎,南下書簡湖「講理」,秀秀姑娘幾乎憑藉一人之力,就擺平了一切。

當初掏出金精銅錢選址衣帶峰的仙家門派,山門祖師堂位於雲霞山所在的夢粱國,屬於東寶瓶洲山上的二流最末勢力。當初大驪鐵騎勢如破竹,委實不是這座門派不想搬,而是捨不得那筆開闢府邸的神仙錢就這麼打了水漂。何況祖師堂有一位老祖師,作為自家山上碩果僅存的金丹地仙,如今就在衣帶峰結茅修行,身邊只跟了十餘位徒子徒孫,以及一些僕役婢女,這位老修士與山主關係不和,門派此舉,本就是想要將這位脾氣執拗的祖師爺送出門,省得每天在祖師堂那邊拿捏架子,吹鬍子瞪眼睛,害得晚輩們誰都不自在。

陳平安走得不急,仙師們的馬車卻不慢。陳平安就帶著裴錢讓出道路,不承想仙師車隊也跟著停下。

車隊有兩輛馬車,二十餘人,其實真正的衣帶峰譜牒仙師才三人而已,其餘皆是峰上的雜役扈從。

一位年輕修士與兩位貌美女修分別走下馬車。其中一位女修懷抱一頭慵懶蜷縮的年幼白狐。

年輕修士是衣帶峰老祖師的幾位嫡傳之一,他來到陳平安身邊,主動打招呼笑道:「陳山主,我是衣帶峰宋園。先前師父帶我去拜訪落魄山,站得靠後,陳山主興許沒有印象了。」

這話說得圓而不滑,很漂亮。

陳平安其實認得宋園,自己本就記性好,又從來不是那種鼻孔朝天的人,連當年青蚨坊的翠瑩都記得住,更別提鄰居山頭一位金丹地仙的嫡傳弟子了。事實上那天衣帶峰地仙拜訪落魄山,宋園非但沒有站得靠後,反而是幾位師兄師姐站在後排,宋園就站在師父身側,畢竟是關門弟子,最受寵。皇帝也愛幺兒,就是這麼個理。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問道:「小宋仙師這是從外地回來?」

宋園有些訝異,衣帶峰上,有位師叔也姓宋,所以這位落魄山山主,一口喊出小宋仙師,就很有講究和嚼頭了。

宋園點頭道:「我與劉師妹剛剛從雲霞山那邊觀禮回來,有朋友當時也在觀禮,聽說我們驪珠福地是一洲少有的鐘靈毓秀之地,便想要遊歷我們龍泉郡,就與我和劉師妹一起回了。」

宋園不露痕迹後退兩小步,朝兩位年輕女修伸出手掌,道:「給陳山主介紹一下,這位是劉師妹,我師父最寵溺的孫女,陳山主喊她潤雲便是。這位是南塘湖青梅觀的周仙子,與劉師妹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們剛剛從陳氏學塾那邊過來,打算先去披雲山林鹿書院看看,再回衣帶峰。」

陳平安喊了聲「劉姑娘、周仙子」,然後笑道:「那我就不耽誤小宋仙師趕路了。」

宋園微笑點頭,沒有刻意客套寒暄下去。關係不是這麼攏來的,山上修士,只要是走到山腰的中五境仙家,大多清心寡欲,不願沾染太多紅塵俗事,既然陳平安沒有主動邀請他們去往落魄山,宋園就不開這個口了,哪怕身旁那位青梅觀周仙子已經給他使了眼色,他也只當沒看見。

一路北遊行來,這位靠著鏡花水月一事讓南塘湖青梅觀頗多收益的周仙子,十分執拗,不願錯過任何人脈經營和山水形勝,幾乎每到一處仙家府邸或是山河秀美的景觀,她都要以青梅觀秘法「截留」一幅幅畫面,然後將自己的動人身姿「鑲嵌」其中,逢年過節時分,就可以寄給一些財大氣粗,肯為她一擲千金的相熟看客。宋園一路陪同,其實是有些鬱悶的,只不過周仙子與劉師妹關係素來就好,劉師妹又無比憧憬以後自家的衣帶峰能打開鏡花水月的禁制,自己也學一學這位八面玲瓏的周姐姐,他就不多說什麼了。師父對這個孫女很寵愛,唯獨此事,不願答應,說一個女子裝扮得花枝招展,拋頭露面,成天對著一大幫心懷不軌的登徒子搔首弄姿,像什麼話,衣帶峰又不缺這點神仙錢。

那位周仙子也不管陳平安已經挪步,捋了捋鬢角髮絲,眼波流轉,出聲說道:「陳山主,我聽宋師兄說起過你多次,宋師兄對你十分仰慕,還說如今陳山主是驪珠福地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呢。不知道我和潤雲一起拜訪落魄山,會不會唐突?」

宋園一陣頭皮發涼,苦笑不已。

其實他與這位青梅觀周仙子說過不止一次,驪珠福地不比其他仙家修道重地,這裡形勢複雜,盤根錯節,神人眾多,一定要謹言慎行,想必是周仙子根本就沒有聽入耳,或者是聽到了更加激起了鬥志,反而躍躍欲試。只是周仙子啊周仙子,這大驪龍泉郡,真不是你想像的那般簡單。

陳平安對宋園微微一笑,眼神示意這位小宋仙師不用多想,然後對那位青梅觀仙子說道:「不湊巧,我近期就要離山,可能要讓周仙子失望了。下次我返回落魄山,一定邀請周仙子與劉姑娘去坐坐。」

衣帶峰劉潤雲正要說話,被宋園悄悄一把扯住袖子。

周仙子咬了咬嘴唇,又問道:「是這樣啊,那不知道陳山主會何時返鄉?瓊林好早做準備。」

陳平安搖頭笑道:「暫時真不好說。」

婷婷裊裊的青梅觀仙子周瓊林,側身施了個萬福,直起那纖細腰肢後,嬌嬌柔柔道:「很高興認識陳山主,歡迎下次去南塘湖青梅觀做客,瓊林一定會親自帶著陳山主賞梅。我們青梅觀的『草堂梅塢春最濃』,久負盛名,一定不會讓陳山主失望的。」

陳平安笑道:「好的,如果有機會路過,一定會叨擾青梅觀。」

周瓊林瞧見了那個手持行山杖的黑炭丫頭,微笑道:「小姑娘,你好呀。」

裴錢指了指自己還紅腫著的臉龐,一副憨憨傻傻的笨模樣,道:「我不太好哩。」

周瓊林還要試圖在這個瞧著很不討喜的小丫頭身上迂迴一番,陳平安已經牽起裴錢的手告辭離去。

劉潤雲似乎想要為周姐姐打抱不平,只是宋園不但沒有鬆手,反而直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微微吃痛的劉潤雲,極為訝異,這才忍著沒有說話。

雖然從小到大,都在爺爺的庇護下,無憂無慮,性情嬌憨,少有城府,可劉潤雲到底是一位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哪怕至今尚未躋身洞府境,卻也不是真傻。

車隊緩緩而過,駛出去很遠後,事先得了吩咐的車夫才敢加快馬蹄趕路。

車帘子掀開,周瓊林看著那走在道旁的一大一小,只是那兩人顧著埋頭趕路,讓她有些無奈,自己精通蠱惑男子心思的十八般武藝,卻遇上了個不解風情的瞎子。

宋園獨坐在前邊馬車的車廂,唉聲嘆氣。

這個周仙子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回頭上了衣帶峰,一定要私底下跟師父說兩句,省得潤雲給她帶偏了。

道路上,裴錢吭哧吭哧耍了一套瘋魔劍法後,笑眯眯問道:「師父,你猜那三個人裡面,我最順眼哪個?」

陳平安隨口答道:「衣帶峰劉潤雲?」

裴錢搖搖頭,道:「再給師父猜兩次的機會。」

陳平安笑道:「跟師父一樣,是宋園?」

不料裴錢還是搖頭跟撥浪鼓似的,否認道:「再猜再猜!」

陳平安有些奇怪,問道:「為何是周瓊林?」

對於善於鑽營的周瓊林,陳平安談不上反感,但是更說不上喜歡。

主要是她那種拉攏關係的方式,太不得體妥當了,很容易給宋園惹上麻煩,萬一惹來了惡感,周瓊林可以返回南塘湖青梅觀,繼續當她的仙子,但是作為她半個朋友的宋園,以及宋園所在的衣帶峰,可都走不掉,這一點,才是讓陳平安不願給周瓊林半點面子的關鍵所在。

裴錢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晃動了兩下,示意她要與師父說些悄悄話。

陳平安笑著彎下腰,裴錢一隻手掌遮在嘴邊,對他小聲說道:「那個周仙子,雖然瞧著狐媚狐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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