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

不知不覺,渡船已經進入山高水深的黃庭國地界。

陳平安來到船頭賞景。

開渡船的很貼心,故意降低了渡船浮空的高度,有些時候就直接與險峻高峰擦肩而過,與飛鳥做伴。

黃庭國作為古蜀之地分裂出來的版圖,許多大山頭的譜牒仙師,付點錢給當地仙家和黃庭國朝廷後,便聯絡各方勢力一起循著各類地方志和市井傳聞,大肆挖掘江河,迫使河流改道,讓河床乾涸裸露出來,以尋找所謂的龍宮秘境,此外,也經常會有野修來此試圖撿漏,碰碰運氣。目盲老道人師徒三人當年也曾有此想法。只不過福緣一事,虛無縹緲,除非修士財大氣粗,有本事打點關係,然後一擲千金,廣撒網,不然很難有所收穫。

渡船目的地在大驪京畿以北的長春宮,會路過龍泉郡牛角山,陳平安沒有打算在那邊下船,按照既定路線,先去趟舊屬於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探望一下顧璨父親,然後沿著繡花江、紅燭鎮、棋墩山和鐵符江這條熟悉的路線,以坐樁御劍姿態,火速返回落魄山,不然騎乘馬匹還是太慢,會誤了那艘跨洲去往北俱蘆洲的渡船。

一艘渡船不可能單獨為一位客人降落在地,故而陳平安已經跟渡船這邊打過招呼,將那匹馬放在牛角山便是,讓他們與牛角山渡口那邊的人打聲招呼,將這匹馬送往落魄山。

渡船管事面有難色,畢竟渡船光是飛掠大驪版圖上空,就已經足夠讓人膽戰心驚,生怕哪位客人不小心往船欄外邊吐了口痰,然後落在了大驪仙家的山頭上,就要被大驪修士祭出法寶,直接打得粉碎,人人屍骨無存。而且牛角山渡口作為這條航線的倒數第二站,是一撥大驪鐵騎專職駐守,他們哪有膽子去跟那幫武夫打些貨物裝卸之外的交道。

陳平安便多解釋了一些,說自己與牛角山關係不錯,又有自家山頭毗鄰渡口,一匹馬的事情,不會招惹麻煩。

觀海境老管事哭喪著臉,既不拒絕也不答應。後來還是陳平安偷偷塞了幾枚雪花錢,老管事這才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是貪圖那幾枚雪花錢,而是這個年輕人的大驪身份,不敢太過得罪。既然坐擁一座落魄山,那就是地頭蛇了,這條航線是本家老祖耗費了大量人情和財力,才開闢出來的一條新財路,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涉險幫個忙,就當混個熟臉,萬一以後在哪個場合就用得著人情呢?

所幸那個年輕人也是個識趣的,得了便宜後,投桃報李,說以後停船時分,一有得閑,可以去往落魄山做客,他叫陳平安,山上酒茶都有,老管事這才有了些由衷的笑臉。不管真情假意,年輕劍客有這句話就比沒有好,做生意很多時候,知道了某個名字,其實不必真是什麼朋友。落在了別人耳朵里,自會多想。

之後某天,渡船已經進入大驪國土,陳平安俯瞰大地山水,與老管事打了聲招呼,就讓劍仙率先出鞘,自己則翻欄躍下,踩著那條金色絲線,急急畫弧墜地而去。

老管事一拍欄杆,滿臉驚喜。到了牛角山一定要好好打聽一下,這個「陳平安」到底是何方神聖,隱藏得如此之深,下山遊歷,竟然只帶著一匹馬,尋常仙家府邸里走出的修士,誰沒點神仙排場?

陳平安落在那條已經十分熟稔的道路上,也沒有用一張破障符強行「破門而入,擅闖府邸」,這次再也無需陽氣挑燈符帶路,直接來到一處山壁,屈指輕彈如叩門。先前那次硬闖,被那位手臂纏繞青蛇的繡花江水神冷言嘲諷,以大驪山上律法訓斥一通,撂下一句「下不為例」。雖然看似是對方跋扈,實則是陳平安不佔理,別說今天陳平安還不是什麼真正的劍仙,就算將來哪天是了,也一樣需要在此「敲門」。

漣漪陣陣,山水屏障驟然打開,陳平安步入其中,視野豁然開朗。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緩緩而行,環顧四周。此地氣象,遠勝往昔,山水形勢穩固,靈氣充沛,這應該是顧璨父親作為新一任府主,修補山根三年有了成效,在山水神祇當中,這就是實打實的功勞,會被朝廷禮部記錄在吏部考功司保存的那本功德簿上。但是顧璨父親今天卻沒有出門迎接,這不合情理。

先前返回落魄山,關於這座「秀水高風」楚氏府邸,陳平安詳細詢問過魏檗,老府邸和新府主,分別作為北嶽大神的下轄地界和屬官,魏檗所知甚是詳細。但是魏檗也說過,大驪的禮部祠祭清吏司,會專門負責幾條朝廷親手「牽扯」的隱線,就算是他自己,也只擁有知情權,而無干涉權,而這座楚氏舊宅,就在此列,而且就在去年冬末才剛剛劃分過去,等於是單獨摘出了北嶽山頭。上次陳平安跟大驪朝廷在披雲山簽訂契約的時候,禮部侍郎又與魏檗提及此事,大略解釋一二,不過是些客套話罷了,省得魏檗多心。魏檗自然沒有異議。魏檗又不傻,如果真把所有名義上的北嶽地界視為禁臠,那麼連大驪京城都算他的地盤,難道他魏檗還真能去大驪京城吆五喝六?

關於顧氏陰神,按照官方的說法,顧韜在最近三年當中,始終深居簡出,勤勤懇懇修補山水氣運,勞苦功高,朝廷即將對其另有嘉獎和任命。據說關於顧韜的任命就職一事,魏檗和朱斂還打了個賭,各自將答案寫在一張紙條上,都放在粉裙女童陳如初那裡,誰輸了誰請喝酒。魏檗當時讓陳平安猜猜看雙方所寫的職務,陳平安哪裡猜得出這些,何況當時還有二樓的教拳喂拳等著自己,頭大得很。陳平安這會兒倒是有些後悔,那時候就應該猜猜看,不然現在就能多些心理準備。當時魏檗也提了一嘴,說顧璨娘親在搬回小鎮泥瓶巷祖宅後,第一時間就去找了顧韜,不過雖然她進了山水轄境,可陰陽相隔的夫妻二人,似乎沒能見到面。

今天依舊是那位身披金甲的繡花江水神,在府邸大門口等待陳平安。

不過相較於上次雙方的劍拔弩張,這尊品秩略遜色於鐵符江楊花的老資歷正統水神,這次的臉色和緩許多。

陳平安抱拳致禮道:「見過水神老爺。」

繡花江水神點頭致意道:「是找府主顧韜敘舊,還是來找楚夫人報仇?」

陳平安笑道:「找顧叔叔。」

書簡湖一事,既然已經落幕,就無需太過刻意了。誰都不是傻子。這尊忠心耿耿的繡花江水神,當年分明就是得了國師崔瀺的暗中授意。所幸當年自己跟顧叔叔演了那場戲,瞞天過海,自己毫不猶豫更改路線,提前去往書簡湖,使得那個死局不至於多出更大的死結,不然再晚去個把月,阮秀跟那撥粘桿郎一旦與青峽島顧璨起了衝突,雙方是水火之爭,冥冥之中自有大道牽引,任何一方有所死傷,對於陳平安來說,都是一場無法想像的災難。

所以這位當年監督不力的水神,說不定已經在崔瀺那裡吃過了掛落。

水神輕輕摸了摸盤踞在胳膊上的青蛇頭顱,微笑道:「陳平安,雖然我至今還是有些惱火,當年被你們兩個聯手矇騙戲耍得團團轉,讓你偷溜去了書簡湖,害我白白耗費光陰,盯著你那個老僕看了許久,不過那是你們的本事。你放心,只要是公事,我就不會因為私怨而有任何泄憤之舉。」

陳平安點頭道:「水神老爺既然能夠出現在這裡,就一定會有這份氣魄,我信。以後我們算是山水鄰居了,該如何相處,就如何相處。」

這位身材魁梧的繡花江水神目露讚賞,自己那番措辭,可不算什麼中聽的好話,言下之意十分明顯,既然他這位毗鄰龍泉郡的一江水神,不會因公廢私,那麼有朝一日,雙方又起了私怨嫌隙,自然是以私事方式了結。而這個年輕人的應對,也很得體,既無撂下狠話,也無故意示弱。

水神指了指身後方向,笑道:「修補山根一事,任重道遠,這一次非是我故意刁難你和顧韜,不許你們敘舊,實在是他暫時無法脫身,不過你要是願意,可以入府一坐,由我來代替顧韜請你喝杯酒。至於……楚夫人的事情,我有些私人言語,想要與你說一說。很多前塵往事,不會被記錄在禮部檔案上,喝醉之後,說些無傷大雅的酒話,也不算違例僭越。怎麼樣,陳平安,肯不肯給這個面子?」

陳平安點頭笑道:「跟一位水神比拼酒量,實在是不太明智,不過我可以硬著頭皮,自討苦吃一回。」

一起走入府邸,並肩而行,陳平安問道:「披雲山的神靈夜遊宴已經散了?」

繡花江水神「嗯」了一聲,道:「你可能想不到,有三位大驪舊五嶽正神都趕去披雲山赴酒宴了,加上諸多藩屬國的神祇也來赴宴,我們大驪自立國以來,還不曾出現過這麼盛大的夜遊宴。魏大神這個東道主,更是風姿卓絕,這不是我在此吹噓頂頭上司,委實是魏大神太讓人出乎意料,神人之姿,冠絕群山。不知道有多少女神祇,對我們這位北嶽大神一見傾心,夜遊宴結束後,依舊戀戀不捨,盤桓不去。」

提及魏檗這位並不陌生的「棋墩山土地爺」,這位繡花江水神似乎很是心悅誠服。

陳平安一想到在落魄山自家山頭,自己被人當做色坯浪蕩子的境遇,再看看人家魏檗,不禁有點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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