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湖還有陳平安

陳平安只是打量了這支車隊幾眼,就讓出了道路。

行走江湖久了,山上修行的千奇百怪,人間王朝的世俗百態,見多了,眼力也就有了,見怪便不怪。

這支車隊既有梳水國官家的輕騎護衛,背弓挎刀,箭囊尾部如白雪攢簇,也有氣勢沉穩的江湖子弟,反向掛刀。

橫刀山莊獨特的佩刀方式,讓人記憶深刻。

其中一位背負巨大牛角弓的魁梧漢子,陳平安更是認得,名為馬錄,當年在劍水山莊瀑布水榭那邊,這位王珊瑚的扈從,跟自己起過衝突,被王毅然大聲呵斥。家教門風一事,橫刀山莊還是不差的,王毅然能夠有今日風光,不全是因為依附韓元善。

陳平安既然知道了劍水山莊與韓元善的買賣,加上蘇琅問劍受挫,劍水山莊大局已定,所以即便認出了對方,依舊沒有多做什麼,不但讓出了道路,而且緩緩走向遠處山林,就像那些見官矮一頭的江湖遊俠。

扈從馬錄恪盡職守,瞥了眼那個過路客,仔細審視一番後,便不再放在心上。

一輛馬車內,坐著三位女子,婦人是楚濠的原配妻子,上任梳水國江湖盟主的嫡女,這輩子視劍水山莊和宋家如仇寇,當年楚濠率領朝廷大軍圍剿宋氏,便是這位楚夫人在幕後推波助瀾的功勞。

還有兩位女子要年輕些,不過也都是出嫁婦人的髮髻和裝飾,一位姓韓,娃娃臉,還帶著幾分稚氣,是韓元善的妹妹,韓元學。韓元學嫁給了一位狀元郎,郎君在翰林院編修三年,品秩不高,從六品,可畢竟是最清貴的翰林官,而且寫得一手極妙的步虛詞,崇尚道家的皇帝陛下對其青眼相加,又有小重山韓氏這麼一座大靠山,註定前程似錦。

另外一位滿身英氣的年輕婦人,則是王毅然獨女,王珊瑚。相較於世族女子的韓元學,王珊瑚所嫁男子更加年輕有為,十八歲就是探花郎出身,據說如果不是皇帝陛下不喜少年神童,才往後挪了兩個名次,不然就會直接欽點了狀元,如今已經是梳水國一郡太守,在歷代皇帝都排斥神童的梳水國官場上,能夠在而立之年就成為一郡大員,實屬罕見,而所轄之境剛好是毗鄰劍水山莊的青松郡,同州不同郡而已。

這次三位女子之所以碰頭,各有原因。

楚夫人是專程從京城趕來湊熱鬧的,為的就是想要親眼目睹蘇琅問劍後,劍水山莊的聲譽在梳水國江湖上一落千丈。王珊瑚本就跟隨丈夫待在附近,而韓元學的那位狀元郎夫君,即將補缺,有些特例,有可能不是留在京城六部衙署,而是去往地方州城擔任首縣縣令,作為衙門所在地與州郡府衙同城的附廓縣父母官,不管會不會做人,都是一樁勞心勞力的差事。

這次韓元學南下拜訪王珊瑚,當然是希望王珊瑚的丈夫——自家男人將來的頂頭上司,能夠幫著照拂一二,不然一旦刺史不待見,郡守又刁難,這個萬眾矚目的首縣縣令,就能夠在冷板凳上坐出個窟窿來。到了地方為官,原先的自身名望與家世背景,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像一個穿著光鮮亮麗新靴子的孩子與別的孩子一起玩過家家,就要被你一腳他一腳踩髒了,大家都一樣了才罷休。

楚夫人有些愁眉不展,惹人憐愛,哪怕歲數不小了,可是保養得體,依舊風韻猶存,絲毫不輸王珊瑚和韓元學這樣的年輕婦人。

由不得楚夫人不自怨自艾,本來一場好戲,已經敲鑼打鼓拉開帷幕,不承想松溪國青竹劍仙蘇琅這個廢物,竟然出手打了兩架都沒從劍水山莊那邊討到半點便宜,反而讓宋雨燒那個大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王八蛋白白掙了不少名聲。

她哀愁不已,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心口,自己真是命苦,這輩子攤上了兩個負心漢,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個得了她的人,還得了那筆相當於小半座梳水國江湖的豐厚嫁妝,竟然是個   包,為了顧全大局,死活不願與宋雨燒撕破臉皮。她一等再等,好不容易等到楚濠覺得大局已定,結果莫名其妙就死了。

鳩佔鵲巢的韓元善,比楚濠這個窩囊廢還不要臉,當年得了她的身心後,竟然告訴她,這輩子就別想著報仇了,說不定以後兩家還會經常走動。

好在這次蘇琅要問劍,韓元善倒是沒阻止她離京看戲,但是要她承諾不許擅自行動,不許趁火打劫,只准隔岸觀火,不然就別怪他不念這些年的魚水之歡和夫妻情分。

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

韓元善這些年靠著楚濠的身份,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如今都是梳水國皇帝之外最有權勢的男人了,還是對她如此刻薄無情。

不過獨處的時候,她偶爾會想一想,若是韓元善沒有這般梟雄無情,大概也走不到今天這個煊赫高位,她這個楚夫人,也沒法子在京城被那些個誥命在身的官家婦人們眾星拱月。

這點道理,她還是懂的。

韓元學見楚夫人的心情不佳,就輕輕掀開車簾,透透氣。

當年哥哥失蹤後,小重山韓氏被殃及池魚,遭了一場大難,風聲鶴唳,父親下令所有人不許參加任何宴席,家族閉門思過了兩年,只是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家裡的男子又開始在朝堂和沙場上活躍起來,甚至比起當年更加風生水起。她只知道位高權重的大將軍楚濠,好像對韓氏很親近,看自己的眼神,也很奇怪,不像是男人相中女子姿色的眼神,反而有些像是長輩看待晚輩。至於在京城最風光八面的楚夫人,更是經常拉著她一起踏春郊遊,十分親昵。

這次,聽聞蘇琅問劍失敗後,楚夫人本來第一時間就想要返京,但是她和郡守府各自得了一封京城密信,於是才有這趟出門。

在楚夫人收到的那封家書里,韓元善措辭凌厲,要她主動去拜訪劍水山莊,不然以後就別想著在京城當那脂粉堆里的「誥命班頭」了,從哪兒來,就滾回哪兒去。

楚夫人又驚又懼,肝腸寸斷,如何能夠不愁緒滿懷。

好在王珊瑚和韓元學兩個晚輩,對她一直敬重有加,她總算心裡稍稍好受些。

陳平安突然停步,很快山林之中就衝出一大撥江湖人士,兵器各異,身形矯健。

車隊也察覺到山林這邊的動靜,那隊披掛制式輕甲的梳水國精騎,取下背後弓箭,立即如撒網而出。

橫刀山莊子弟更是絲毫不懼,圍在那輛馬車四周,嚴陣以待。

陳平安不知這撥「刺客」的根腳,大致掂量了一下雙方,不好說是什麼以卵擊石,但是「刺客」必敗無疑。

可能是楚濠這個認祖歸宗的梳水國大將,竊據廟堂要津,口碑實在不好,尤其是梳水國成為大驪宋氏的藩屬後,在梳水國朝野眼中,楚濠為了一己之私,幫著大驪駐守,打壓排擠了許多梳水國的骨鯁文官,這就愈發坐實了楚濠的賣國賊身份,所以江湖和士林人人得而誅之,只是殺楚濠難如登天,殺楚濠身邊親近之人,多少有點機會。

楚夫人抬起手,打了個哈欠,顯然對於這類飛蛾撲火,早已習以為常。

韓元學埋怨道:「這些個江湖人,煩不煩?只知道拿我們這些婦道人家撒氣,算不得英雄好漢。」

這些年裡,小重山韓氏子弟遇襲,已經不是一兩起,就連王珊瑚的夫君,也因為與楚濠和大驪蠻子走得近,遭遇過一次江湖刺殺,如果不是有大驪武秘書郎的護衛,王珊瑚可就要變成寡婦了,所以韓元學一想到自己夫君也要離開京城,同樣有可能遇到這類莫名其妙的仇怨,就十分憂心。

此時王珊瑚眼神熠熠,躍躍欲試,下意識一探腰間,卻落個空,十分失落,因為嫁為人婦後,父親便不許她再習武佩刀。

上次她陪著夫君去往轄境水神廟祈雨,在打道回府的時候遭遇一場刺殺,如果當時身有佩刀,最後那名刺客根本就無法近身。然而在那之後,王毅然仍是不准她佩刀,只是多抽調了數位莊子高手,來到青松郡貼身保護女兒女婿。

這撥立誓要為國殺賊的梳水國仁人志士,三十餘人之多,應該是來自不同山頭門派,各有抱團。

陳平安的處境有些尷尬,就只能站在原地,摘下養劍葫假裝喝酒,以免大戰一起,兩邊不討好。

至於阻攔這些人捨生取義的事情,陳平安不會做。

大概是陳平安的一動不動,十分識趣,那些江湖豪客倒也沒有與他計較,有意無意改變前進路線,繞路而過。

突然,一名已經越過陳平安的中年劍客大聲喊道:「劍水山莊在此誅殺楚黨逆賊!」

陳平安有些無奈。

這是明擺著要將劍水山莊和梳水國老劍聖逼得不得不重出江湖,與橫刀山莊拼個魚死網破,好教楚濠無法一統江湖。

既是陰謀,也是陽謀。

只要今天這裡雙方死了人,劍水山莊就是黃泥巴粘褲襠,不是屎也是屎,被迫與整座梳水國朝廷站在對立面。梳水國的江湖和士林,到時候一定會像打了雞血似的,為劍水山莊和宋老前輩拼了命鼓吹造勢。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身形微微後仰,瞬間倒滑而去,剎那之間,就來到了那名中年劍客身側,抬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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