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聽說你要問劍

鐵符江畔,幾位高冠大袖的老夫子帶頭走在前方,身後是儒衫的年輕男女,顯然皆是儒家門生。

隊伍如同一條青色長蛇,人人高聲朗誦《勸學篇》。

江水潺潺,書聲朗朗。

隊伍中,有位身穿紅衣的年輕女子,腰間別有一隻裝滿清水的銀色小葫蘆,背上背著一隻小小的綠竹書箱。過了紅燭鎮和棋墩山後,她曾經私底下跟茅山長說,想要獨自返回龍泉郡,那就可以自己決定哪裡走得快些,哪裡走得慢些。只是老夫子沒答應,說跋山涉水,不是書齋治學,要合群。

其間經過鐵符江水神廟,大驪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楊花,一位幾乎從不現身的神靈,破天荒出現在這些書院子弟眼中,懷抱一把金穗長劍,目送這撥既有大隋也有大驪的讀書種子。照理說,如今山崖書院被摘掉了七十二書院的頭銜,楊花身為大驪名列前茅的山水神祇,完全無需如此禮遇。

可搬遷到大隋京城東華山的山崖書院,曾是大驪所有讀書人心中的聖地,而山長茅小冬如今在大驪,依舊桃李盈朝,尤其是在禮、兵兩部,更是德高望重。

在楊花曾經還是那位宮中娘娘身邊捧劍侍女的時候,她對於仍在大驪京城的山崖書院,仰慕已久,還曾跟隨娘娘一起去過書院,早就見過那位身材高大的茅老夫子,所以才有今日的現身。

在鐵符江和龍鬚河接壤的那處瀑布,早有人等候已久。

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幾位山長,還有龍泉郡太守吳鳶,袁縣令,曹督造,都位列其中。

還有一位李氏老人,正是福祿街李氏家主,李希聖、李寶箴、李寶瓶三兄妹的爺爺。元嬰境修為的老人,如今已是大驪頭等供奉,只是一直沒有對外宣揚而已。

大驪宋氏當年對於掌握了絕大多數龍窯的四大姓十大族,有不為人知的特殊恩賜。宋氏曾與聖人簽訂過密約,准許各個家族「截留」一到三位修道之才的本命瓷,在歷代坐鎮此地聖人的眼皮子底下,破例修行,並且能夠無視驪珠洞天的天道壓勝與秘法禁制,只不過修行之後,無異於畫地為牢,不可以擅自離開洞天地界,不過大驪宋氏每百年又給三個固定的名額,悄悄帶此三人離開洞天。至於為何李氏家主當年明明已經躋身金丹地仙,卻一直沒能被大驪宋氏帶走這樁秘事,想必又會牽扯甚廣。

李氏老人到底是一位元嬰地仙,遙遙便見著了自己心愛的孫女,頓時滿臉笑意,怎麼都遮掩不住。

只是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孫女還是跟當年那般不合群,獨來獨往的模樣,可好像又有些不一樣,老人突然既欣慰又失落。

小寶瓶到底是長大了,就這樣偷偷摸摸長大了啊,真的是,也不跟那麼疼她的爺爺打聲招呼,就這麼悄悄長大了。

隔代親,在李家,最明顯。尤其是老人對年紀最小的孫女李寶瓶,簡直要比兩個孫子加在一起都要好得多。關鍵是長孫李希聖和次孫李寶箴,由於他們母親偏袒太過顯眼,在下人眼中,雙方關係似乎有些微妙,可是兩人對妹妹的寵溺,亦是從無保留。

背著那隻老舊小巧的小竹箱,李寶瓶獨自走在水淺但流水聲卻比江水更響的龍鬚河畔。

隊伍不遠處,與兩個好友一起的李槐,還有正與一位書院先生言語交流的林守一,也都背著樣式相仿的竹箱。

三隻竹箱,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不像才怪了。只不過李寶瓶那隻做得最早,材質卻最普通,只是最尋常的青竹,而林守一和李槐的是過了棋墩山之後,陳平安用魏檗的奮勇竹打造而成,這麼多年過去,依舊顏色翠綠欲滴。

至於最後在大驪關隘那邊才第一次與陳平安相逢的於祿和謝謝,可就沒有這份待遇了。

大驪北嶽正神魏檗並未出現,聖人阮邛也沒有露面。

一位曾經與茅小冬拍過桌子,然後被崔東山談過心的山崖書院副山長,有些皺眉。大驪此舉,合理卻不合情。

分量最重的兩位,都如此無視了山崖書院。

關鍵是林鹿書院也好,郡城太守吳鳶也罷,好像都沒有要為此解釋一二的樣子。

這位出身大隋世族的副山長心中難免唏噓,說到底,還是雙方國力的此消彼長使然。遙想當年,我大隋和那盧氏王朝山川,有多少大驪讀書人慕名而來,以與兩國名士有過詩詞唱和而沾沾自喜。

隊伍停步,書院老夫子們與大驪那些人客套寒暄。

李寶瓶瞧見了自己爺爺,這才有點小時候的樣子,輕輕顛晃著竹箱和腰間銀色葫蘆,撒腿飛奔過去。

老人笑著嚷嚷道:「小寶瓶,跑慢些。」

李寶瓶在老人身前一個急停站定,笑著,大聲喊「爺爺」,笑容燦爛。

老人言不由衷地埋怨道:「大姑娘家家的了,不像話。」

不遠處,大隋豪閥出身的馬濂見到了終於露出笑顏的那位姑娘,他鬆了口氣,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劉觀看到這一幕,搖頭不已。馬濂這隻獃頭鵝,算是無藥可救了,在書院就是如此,幾天見不到那個身影,就失魂落魄,偶爾路上遇見了,卻從來不敢打招呼。劉觀就想不明白,你馬濂一個大隋頭等世家子,世代簪纓,怎麼到頭來連喜歡一個姑娘都不敢?

李槐是知道內幕的。

先前書院收到了陳平安從龍泉郡寄來的書信,李寶瓶就打算告假返鄉,只是當時書院夫子沒答應。就在李寶瓶準備翻牆跑路的時候,突然傳出個消息,茅山長要親自領路,帶著一部分書院弟子去往大驪披雲山,一路遊歷,然後與林鹿書院切磋學問,此外,還可以觀看千百神靈攜手夜遊訪山嶽的盛大場面。

還是怪李寶瓶自己,說是要給她的小師叔一個驚喜,先不告訴落魄山那邊他們可以回鄉了。結果走到半路,李寶瓶不知道從哪兒得了消息,可能是收到了家書或是什麼,然後就開始沒有精氣神了,越來越沉默寡言,恢複了前幾年她在書院讀書的光景。

如今在山崖書院,隨著李寶瓶書讀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快,跟人請教的次數,拋出來的問題,反而越來越少,起先幾乎回回都被問倒的夫子先生們,竟是人人覺得寂寞了,沒了那些刁難,還真不適應,都懷念當年那個一本正經與他們問怪問題的紅棉襖小姑娘。

按原定計畫,山崖書院學子需要先到披雲山的林鹿書院,接下來有兩天的自由行動時間,然後重新聚在林鹿書院,觀看那場大驪北嶽舉辦的神靈夜遊宴。

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了小鎮。

李氏老人沒有去往福祿街祖宅,而是打算跟隨小寶瓶一起入山。當然作為一位元嬰修士和大驪頭等供奉,本身儒家學問又深,老人沒有陪在李寶瓶身邊,因為那隻會讓孫女更加遠離大隋同窗。

在大隋書院學子剛剛離開小鎮,路過那座真珠山後,一個手持行山杖、腰間刀劍錯的黑炭丫頭,身邊跟著一頭身形矯健的黃狗,一起奔跑。她個兒矮,瞧不見隊伍當中那一襲紅色,直到跑到了自家師父的山頭上,才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裴錢使勁揮手,中氣十足地喊道:「寶瓶姐姐!我在這裡,這裡!」

李寶瓶猛然轉頭,看到了裴錢蹦蹦跳跳的身影,她趕緊離開隊伍,跑向那座小山頭。

李槐樂了,停步不前,留在隊伍最後,然後大聲嚷嚷道:「裴錢!我呢我呢?」

裴錢翻了個白眼,沒搭理他。

劉觀和馬濂幸災樂禍,哈哈大笑。

這些年,裴錢時不時會寫信去往大隋書院,信上偶爾也會提及馬濂和劉觀這兩個她心目中的馬前卒,畢竟約好了以後要跟李槐一起行走江湖,尋寶挖寶,五五分賬。但是如果身邊沒有幾個搖旗吶喊的小嘍啰,顯不出她的身份,馬濂比較笨,但是忠心耿耿,劉觀心眼多,可以當個狗頭軍師。

李寶瓶跑向真珠山,裴錢跑下真珠山,兩人在山腳碰頭。

李寶瓶伸手按住裴錢腦袋,比划了一下,問道:「裴錢,你咋不長個兒呢?」

裴錢如遭雷擊,悶悶不樂。寶瓶姐姐,太不會說話了吧,哪有一開口就戳人心窩子的。

李寶瓶突然說道:「沒事,有志不在個兒高。」

裴錢心情略好,贊同道:「對對對,我志向高遠,在落魄山盡人皆知,師父都認的。」

說到這裡,裴錢轉頭斜了一眼那條趴在不遠處的土狗。後者耷拉著腦袋,不敢跟這個手持行山杖的傢伙正視。

說到師父,裴錢安慰道:「寶瓶姐姐,別傷心啊,千萬別傷心啊,我師父不曉得你們要來,這才自個兒跑去江湖了。回頭我見著了師父,就幫你罵他……嗯,說他幾句……一句好了。」

已經快要比裴錢高出一個腦袋的李寶瓶笑問道:「你怎麼在小鎮待著,沒在落魄山練習你那套瘋魔劍法?」

裴錢挺起胸膛,踮起腳跟,自豪道:「寶瓶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在小鎮替師父看著兩間鋪子的生意呢,兩間好大好大的鋪子!」

李寶瓶一臉訝異道:「你都已經這麼厲害了?」

裴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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