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

斜風細雨。

東寶瓶洲中部綵衣國,臨近胭脂郡的一座山坳內,有一位青年青衫客,戴了一頂斗笠,背劍南下。

年輕劍客這次遊歷綵衣國,依舊是走過那片熟悉的低矮山脈,比起當年跟張山峰一起遊歷時好似生機斷絕的鬼蜮之地,如今再無半點陰煞氣息,雖說不是什麼靈氣充沛的山水形勝之地,但終究青山綠水,遠勝往昔。

年輕劍客憑著記憶一路前行,終於在夜幕中,來到一處熟悉的古宅,雖然還是有兩座石獅子坐鎮大門,但略有變化,如今懸掛了春聯,也張貼上了彩繪門神。

敲門過後,耐心等待。

一位老嫗彎著腰,手持一盞燈籠,有些吃力地打開大門,看見一位摘下斗笠、笑臉燦爛的年輕男子,個兒挺高,就是有些瘦,還背著把劍,瞧著像是位遠遊至此的外鄉遊俠。

老嫗臉色慘白,大晚上的,委實嚇人。

她盡量不嚇著訪客,畢竟如今宅子已經渡過難關不說,還因禍得福,便無需故意嚇退凡夫俗子了,免得他們被牽連。

老嫗輕聲問道:「這位公子,可是要借宿?」

年輕人笑道:「不但要借宿,還要討酒喝,用一大碗冬筍炒肉做下酒菜。」

老嫗愣了愣,然後一下子就熱淚盈眶,顫聲問道:「可是陳公子?」

來者正是獨自南下的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道:「老嬤嬤如今身體可好?」

老嫗趕緊一把抓住陳平安的手,好像是怕這個大恩人見了面就走,手持燈籠的那隻手輕輕抬起,以乾枯手背擦拭淚水,神色激動道:「怎麼這麼久才來,這都多少年了?陳公子再不來,我這把身子骨,就真撐不住了,還怎麼給恩人下廚燒菜?酒,有,都給陳公子余著呢,這麼多年不來,年年余著,怎麼喝都管夠……」

陳平安將那頂斗笠夾在腋下,雙手輕輕握住老嫗的手,愧疚道:「老嬤嬤,是我來晚了。」

老嫗趕緊轉頭喊道:「老爺,夫人,陳公子來啦,真的來了。」

當年為了給妻子續命而不惜淪為倀鬼的男子,身穿一襲儒衫,與一位神色光彩的婦人快步趕到門口。

夫婦二人,見著了陳平安,就要跪地磕頭。千言萬語,都無以報答當年大恩。

陳平安想要去阻攔兩人,卻被老嫗死死攥緊手臂,顯然是一定要陳平安受此大禮。

陳平安只得作罷。

楊晃和妻子鶯鶯站起身,老嫗這才鬆開手。

楊晃和妻子相視一笑。

曾經的少年郎,一眨眼工夫,如今竟是一位年輕公子了,就是瞧著有些清瘦憔悴,不過更像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仙了,真好。

一行人走入宅子,陳平安自然而然幫著老嫗關上大門,楊晃和妻子會心一笑。被搶了本分事的老嫗還有些埋怨,說這些不用花費幾兩氣力的粗活兒,哪裡需要勞駕陳公子。

老嫗說要去灶房生火,做頓宵夜。陳平安說太晚了,明天再說。老嫗卻不答應,婦人說她也要親手炒幾個小菜,就當是招待不周,勉強算是給陳公子接風洗塵。

楊晃拉著陳平安去了熟悉的廳堂坐著,一路上說了陳平安當年離去後的情景。

都是好事。

當年差點墜入魔道的楊晃,現在得以重返修行之路,雖然說大道被耽擱之後,註定沒了錦繡前程,但是現在比起先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倀鬼,實在是天地之別。須知楊晃原本在神誥宗內,是被當做未來的金丹地仙而被宗門重點栽培,後來為了一個情關,主動捨棄大道。此間得失,楊晃甘苦自知,從無後悔便是。

至於原本被「拘押」在綉樓上的妻子,更是得以恢複容顏,並且在修行路上,比丈夫楊晃要幸運,還破了一境,於是如今已經能夠將本體真身滯留後院綉樓,以陰神夜遊,便是春遊踏秋都無礙,與世俗婦人並無兩樣,再不用日日夜夜飽受天地罡風吹拂和神魂激蕩的煎熬。

楊晃問了一些年輕道士張山峰和大髯刀客徐遠霞的事情,陳平安一一說了。

陳平安也問了些胭脂郡城太守以及其子劉高華的近況,楊晃便將自己知道的都講了一遍。

劉太守前幾年高升,去了綵衣國清州擔任刺史,成了一位封疆大吏,可謂光耀門楣。再就是他的女兒,如今已經是神誥宗的嫡傳弟子,劉太守能夠升任刺史,未必與此沒有關係。

至於劉高華,這些年裡,還主動來了宅子兩次。比起以前的浪蕩,喜歡借口縱情于山水,不願意考取功名,如今收了性子,只不過先前一場會試成績不佳,還只是個舉人身份。所以第二次來宅子,喝了不少愁酒,牢騷多多,說他爹發話了,若是考不中進士,娶個媳婦回家也成。

陳平安還問了那位修道之人漁翁先生的事情。楊晃說,巧了,這位老先生剛剛從京城遊歷歸來,就在胭脂郡城,而且聽說收取了一個名叫趙鸞的女弟子,資質極佳。不過福禍相依,老先生也有些煩心事,據說是綵衣國一位山上的仙師領袖,也相中了趙鸞,希望老先生能夠讓出弟子,許諾重禮,還願意邀請漁翁先生作為山門供奉,只是老先生都沒有答應。

陳平安安安靜靜聽到這裡,問道:「這位仙師,風評如何,又是什麼境界?」

楊晃雖說成為倀鬼那麼多年,傷了魂魄根本和修道根基,可畢竟是一位從神誥宗走出來的天之驕子,加上如今再無絲毫負擔,故而論及綵衣國的一國仙師執牛耳者,仍是沒有什麼忌憚,笑道:「大概是因為前幾年躋身了龍門境,所以就有些得意忘形,山門上下,跟著浮躁起來。又大肆收取新進弟子,良莠不齊,本來還算口碑不錯的門派,不比當年了。」

陳平安點點頭,道:「明白了,我再多打聽打聽。」

楊晃笑道:「我這些說法,本就是道聽途說而來,做不得准。」

酒菜端上桌。酒是花費了很多心思的自釀醇酒,菜肴也是色香味俱全。

婦人和老嫗都落座,這棟宅子,沒那麼多古板講究。

興許是想著陳平安多喝點,老嫗給老爺夫人拿的都是綵衣國特色酒杯,唯獨給陳平安拿來一隻大酒碗。

楊晃又畢恭畢敬起身,給陳平安敬酒,妻子鶯鶯和老嫗也一併起身。

陳平安只得手持酒碗,跟著起身,無奈道:「再這樣,我下次真不敢來做客了。」

楊晃一飲而盡後,玩笑道:「等恩公下次來了再說。」

陳平安一口喝完碗中酒水,老嫗急了,怕他喝太快,容易傷身子,趕緊勸說道:「喝慢點,喝慢點,酒又跑不出碗。」

陳平安笑道:「老嬤嬤,我這會兒酒量不差的,今兒高興,多喝點,大不了喝醉了,倒頭就睡。」

老嫗一邊給陳平安碗里倒酒,一邊依舊念叨道:「酒量再好,還是要喝慢些。喝慢些,就能多喝一些。」

陳平安點頭道:「好,那我喝慢點,聽老嬤嬤的。」

陳平安大致說了自己的遠遊歷程,說離開綵衣國去了梳水國,然後就乘坐仙家渡船,沿著那條走龍道,去了老龍城,再乘坐跨洲渡船,去了趟倒懸山,沒有直接回東寶瓶洲,而是先去了桐葉洲,再回到老龍城,去了趟青鸞國後,才回的家鄉。其中劍氣長城與書簡湖,陳平安猶豫之後,就沒有提及。在這期間,揀選一些趣聞趣事說給他們聽,楊晃和婦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出身宗字頭山頭的楊晃,更知道跨洲遠遊的不易。至於老嫗,可能不管陳平安是說那大千世界的無奇不有,還是市井小巷的雞毛蒜皮,她都愛聽。

這一晚陳平安喝了足足兩斤多酒,不算少,他這次還是睡在上次借宿的屋子裡。

第二天陳平安多是陪著老嫗曬太陽,閑聊。本該第三天就動身啟程的陳平安,在老嫗極力挽留下,又多待了一天。

拂曉時分,秋雨綿綿。

陳平安戴上斗笠,在古宅門口與三人告別。

拗不過老嫗說秋雨瞅著小,其實也傷身子,一定要陳平安披上青蓑衣,陳平安便只好穿上。至於那隻當年泄露「劍仙」身份的養劍葫,自然是給老嫗裝滿了自釀酒水。

離別之前,老嫗又站在屋檐下,握住陳平安的手,道:「別嫌老嬤嬤話多嘴碎,以後就不願意來了。」

陳平安輕聲道:「怎麼會,我好酒又嘴饞。老嬤嬤你是不知道,這些年我想了多少次這兒的酒菜。」

老嬤嬤低頭抹淚,道:「這就好,這就好。」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輕聲告辭,緩緩離去。

走出去一段距離後,年輕劍客轉過身,倒退而行,與老嫗和那對夫婦揮手作別。

老嫗喊道:「陳公子,下次可別忘了,記得帶上那位寧姑娘,一起來這兒做客!」

陳平安微微臉紅,高聲道:「好嘞!」

雨幕中,竹斗笠,青蓑衣,年輕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老嫗感傷不已。楊晃擔心她耐不住這陣秋雨寒氣,就讓她先回去,但老嫗還是等到徹底看不見那個年輕人的身影,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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