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過鳥一聲如勸客

窄窄的騎龍巷是一道斜坡,還有條長長的階梯,草頭鋪子就在台階底下,與壓歲鋪子一樣都是當年那個扎羊角辮小女孩石嘉春家的祖業。後來小丫頭沒有跟李寶瓶、李槐他們一起去往大隋書院求學,也沒有像董水井這樣留在小鎮,而是跟隨家族搬去了大驪京城,就將兩間鋪子賣了。後來在阮邛的幫忙下,輾轉到了陳平安手上。陳平安每次返鄉,還能見著董水井,石嘉春卻在當年那次分開後,再沒有見過了。

草頭鋪子最早在石家手上,售賣雜物,其中也擱放了許多老物件,算是驪珠洞天最早的一處當鋪了,後來搬遷的時候,石家揀選了些相對順眼的古董珍玩,半數留在了鋪子,由此可見,石家即便到了京城,也會是大戶人家。一開始陳平安得了鋪子後,尤其是知道那些物件很值錢後,還有些愧疚,良心不安,總想著不如乾脆關了鋪子,等哪天石家返回小鎮探親,就按照原價,將鋪子和裡邊的東西原封不動還給石家。只是當時阮秀沒答應,說買賣是買賣,人情是人情,陳平安雖然答應下來,可心裡邊總歸有個疙瘩。如今與人做慣了生意,便不作此想了,但是如果石家捨得臉皮,派人來討回鋪子,陳平安覺得也行,不會拒絕,只是以後雙方就談不上香火情了。當然,他陳平安的香火情,值得了幾個錢?

鋪子裡邊只有一個夥計在看顧生意,是個老婦人,性情淳樸,據說阮秀在鋪子當掌柜的時候,經常陪著嘮嗑。

陳平安自然認得婦人,出身杏花巷,按照小鎮攀扯來蔓延去的輩分,哪怕歲數差了將近四十歲,也只需要喊一聲陳姨,算不得什麼真正的親戚。

老婦人雖然上了歲數,但是做了一輩子的莊稼活,身體硬朗著呢。如今兒女都搬去了龍泉郡城,她去住了幾次,但那邊的宅子大,冷冷清清,連個吵架拌嘴的熟人都找不著,就硬是回了小鎮。兒女孝順,也沒轍,只是聽說兒媳有些閑話,嫌棄婆婆在這邊丟人現眼,說如今家裡都買了好幾個丫鬟,哪裡需要一大把年紀的婆婆,跑出來掙那幾枚銅錢,尤其是那個鋪子的掌柜,還是當年泥瓶巷最沒錢的一個晚輩。

陳平安帶著裴錢到了鋪子,一進門就喊了陳姨,問了身體如何,這些年莊稼地還種嗎,收成如何。

然後陳平安跟老婦人聊了好一會兒天,都是用小鎮方言。老婦人健談,聊到陳年舊事,再看著如今已經長大出息了的陳平安,情難自禁,眼眶濕潤,說陳平安娘親若是瞧見了如今的光景,該有多好,一輩子光顧著吃苦了,沒享著一天的福氣,最後一年,下個床都做不到,連那個冬天都沒能熬過去,老天爺不開眼啊。說到傷心處,老婦人又埋怨陳平安的爹,說人好又有什麼用,也是個作孽的,人說沒就沒了,連累媳婦和兒子苦了那麼多年。只是說到最後,老婦人輕輕拍了一下陳平安的手說:「也別怨你爹,就當是你們娘倆上輩子欠他的,這輩子還清了舊賬就好,是好事,說不定下輩子就該團圓,一塊兒享福了。」

陳平安乖乖陪著這位陳姨坐在長凳上,握著老婦人乾枯的手,聽著牢騷,不敢還嘴。

裴錢端了一張小板凳,坐在不遠處,輕輕嗑著瓜子,安安靜靜看著有些陌生的師父。

裴錢學各地言語都極快,龍泉郡的方言是熟稔的,所以兩人閑聊,裴錢都聽得懂。

師父好像與老人聊天,既傷心又開心。

而且裴錢也很奇怪,師父是一個多厲害的人啊,不管見著了誰,都幾乎不會如此……恭敬?好像絮絮叨叨的老婦人不管說什麼,都是對的,師父都會聽進去,一個字一句話,都會放在心頭。而且當下師父的心境,十分祥和。

其實在師父下山來到鋪子之前,裴錢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是師父要在落魄山練拳,她不好去打攪。所以她就待在壓歲鋪子那邊,踩在小板凳上發獃,一直悶悶不樂來著,實在提不起半點精氣神,像以往那般出去四處逛盪。一想到小鎮上那幾隻大白鵝,又該欺負過路人了,裴錢就更加火大。

因為前些天她聽到了小鎮市井許多的碎嘴閑話。

其實前些年,裴錢也聽到過,只是當時覺得自己是江湖人了,氣量該大些,便沒當場收拾他們,只是把哪天在哪裡,聽到了哪個小崽子龜孫兒老婆姨的哪些話,偷偷記在了一部小賬本上,悄悄藏在小竹箱的最底下。

可是最近當師父返回落魄山後,壞話尤其多。有不少吃飽了撐著竟然沒被撐死的閑漢子,還有約莫與師父同齡的早年相熟之人,以及一些長舌婦,多聚在街巷拐角處,一起嚼舌頭。多是關於發生在泥瓶巷的陳年舊事,以及陳平安當龍窯學徒的一些風言風語,喜歡將陳平安小時候的那些可憐事,拿來當笑話講。這都不算過分,還有些更噁心人的話語,將師父的朋友劉羨陽,鄰居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以及顧璨娘親那個寡婦,甚至連阮秀姐姐都給拿出來編排是非。比如說師父當年是靠著對阮秀獻殷勤,才能夠有今天的風光,還說與顧璨娘親有一腿,所以才會經常給那個寡婦幫忙,經常向宋集薪借錢不還……太多了。

裴錢都牢牢記住了,每次返回壓歲鋪子,背著石柔,將壓箱底的賬本拿出來,落筆的時候,咬牙切齒,所以墨跡特別重。如果不是師父如今就在落魄山,裴錢早就出手了,管你是幾歲的小屁孩,還是幾十歲的婆姨老嫗!

後來石柔有天察覺到了端倪,便開解裴錢,說市井坊間也好,廟堂江湖也罷,有幾人是真正見得別人好的?有肯定有,卻少。當面見著了,奉承你,說你的好話,轉過頭去,在背地裡嚼舌頭,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結果裴錢當時頂了一句:「說我無所謂,說我師父,不行!」

石柔覺得棘手,真怕裴錢哪天沒忍住,出手沒個輕重,就傷了人。所以這次陳平安來到鋪子,她其實想要將此事說一嘴,只是裴錢黏著自己師父,石柔暫時沒機會開口。

可是當裴錢今天見著了師父,聽著那個老婦人有些煩人的念叨,突然之間,生氣還是生氣,委屈還是委屈,不過沒那麼厲害了。尤其是裴錢又想起,有一年幫著師父給他爹娘墳頭去祭奠,走回小鎮的時候,半路遇見了這個老婦人,當裴錢回頭望去,老婦人好像就是在師父爹娘墳頭那邊站著,正彎腰將裝著糯米糕、熏豆腐的盤子放在墳前。

裴錢嗑著瓜子,咧嘴一笑。就不把糟心事說給師父聽了。

再就是以後平日里對這位師父喊陳姨的老婆婆,要多些笑臉。

出了草頭鋪子,陳平安沒有直接把裴錢送回壓歲鋪子,而是帶著裴錢逛街,沿著騎龍巷那條台階,一直走上去,然後繞路,走過大街小巷,去了劉羨陽家的祖宅,開了門,陳平安拿起掃帚開始清掃。裴錢對這裡不陌生,當年在紅燭鎮分開時,師父給了她一串鑰匙,其中就有這兒的,讓她隔三岔五,就要跟著粉裙女童,一起來打掃一遍。那次離別,師父還專門叮囑她不許亂動屋子裡邊的東西,當時她還有些小傷心來著,便詢問粉裙女童有沒有被師父這般說過,粉裙女童一猶豫,裴錢就知道沒有了,便蹲坐在門檻上,惆悵了很久,由著粉裙女童獨自忙活去,裴錢說自己翻看了黃曆,今天她沒力氣。

今兒不一樣了,師父掃地,她不用翻黃曆看時辰,就曉得今兒有渾身的氣力,跑去灶房那邊,拎了水桶抹布,從還剩下些水的水缸那邊舀了水,幫著在屋子裡邊擦桌凳櫥窗。陳平安便笑著與裴錢說了許多故事,早年是怎麼跟劉羨陽上山下水,下套子抓野物,做彈弓、弓箭,摸魚逮鳥捕蛇,趣事多多。

裴錢在陳平安不說話的時候,閑來無事,就念叨一篇類似公序鄉約、治家祖訓的東西,朗朗上口,就連陳平安都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學來的,而且背誦了下來。

「雞鳴即起,洒掃庭院,內外整潔。關鎖門戶,親自檢點,君子三省……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器具質且潔,瓦罐勝金玉。施恩勿念,受恩莫忘。守分安命,順時聽天。」

陳平安聽著她的背誦聲,沒有多問,只是看著在那兒一邊勞作一邊搖頭晃腦的裴錢,滿臉笑容。

忙完之後,一大一小,一起坐在門檻上休息。

裴錢問道:「師父,你跟劉羨陽關係這麼好啊?」

陳平安點頭道:「那可不,師父當年就是劉羨陽的小跟班,後來還有個小鼻涕蟲,是師父屁股後頭的拖油瓶,我們三個,當年關係最好。」

裴錢轉頭看著瘦了許多的師父,猶豫了很久,還是輕聲問道:「師父,我是說如果啊,如果有人說你壞話,你會生氣嗎?」

陳平安笑道:「當面說我壞話,就不生氣。背後說我壞話……也不生氣。」

裴錢疑惑道:「師父啊,不都說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嗎?你咋就不生氣呢?」

陳平安拍了拍裴錢的小腦袋,笑道:「因為生氣沒有用啊。」

裴錢遞了一把瓜子給師父,陳平安接過手後,師徒二人一起嗑著瓜子。裴錢悶悶道:「那就由著別人說壞話嗎?師父,這不對啊。」

陳平安慵懶地坐在那兒,嗑著瓜子,望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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