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陳平安的落魄山

竹樓一樓,已經擺放了一排博古架,木色素雅,錯落有致,只是格子多,寶貝少。

陳平安就想要從方寸物和咫尺物當中取出些物件,裝點門面,結果愣了一下。照理說陳平安這麼多年遠遊,也算見識和經手過不少好東西了,可貌似除了陸抬購自扶乩宗喊天街的所贈之物、吳懿在紫陽府饋贈的禮物,再加上陳平安在池水城猿哭街購買的那幅仕女圖,以及老掌柜當彩頭贈送的幾樣小物件,最後也沒剩下太多,家底比陳平安自己想像中要薄一些,一件件寶貝,如一葉葉浮萍在水中打個旋,說走就走,說沒就沒。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石毫國和梅釉國邊境上的那座關隘,「留下關」,名為留下,可其實哪裡留得住什麼。

有些是暫借給別人的,例如在魏羨身上的祖宗甘露甲「西嶽」,盧白象腰間的狹刀「停雪」,隋右邊背後的「痴心」劍,魏檗手上的「吾善養浩然氣」玉牌,顧璨那邊的兩座「下獄」閻王殿和仿造琉璃閣,等等。

更多是直接送出手了,比如綵衣國胭脂郡得來的那枚城隍顯佑伯印。落魄山眾人,山崖書院眾人,誰沒得到過陳平安的贈禮?不說這些熟人,就算是石毫國的狗肉鋪子,陳平安都能送出一枚小暑錢,以及在梅釉國春花江畔山林中,陳平安更是既掏錢又送葯。更早一些,在桂花島,還有為了餵養一條年幼小蛟而撒入水中的那把蛇膽石,難計其數。

陳平安自嘲道:「送人之時唯豪氣,事後想起心肝疼。」

想了想,陳平安揉了揉下巴,暗自點頭道:「好詩!」

蓮花小人原本坐在桌上休憩,聽到陳平安的言語後,立即後仰倒去,躺在地上,僅剩一條小胳膊使勁拍打肚皮,笑聲不斷。

看著小傢伙活潑可愛的模樣,陳平安也挺開心的。

在落魄山,只要不是馬屁話,陳平安都覺得悅耳動聽。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撓著小傢伙的胳肢窩,小傢伙滿地打滾,最後仍是沒能逃過陳平安的戲耍,只好趕緊坐起身,正襟危坐,鼓著腮幫,伸手指了指書桌上的一疊書,似乎是想要告訴這位小夫子,書桌之地,不可嬉戲。

陳平安笑著停下動作,從方寸物和咫尺物中取出一些家當,一件件放在桌上。

如今家當只是比預期少,但家底還是相當不錯了,有山頭進賬不說,就只說背著的劍仙,這可不是老龍城苻家剮下的蚊子腿肉,而是實打實的一件半仙兵。

那件從蛟龍溝元嬰老蛟身上剝下的法袍金醴,本就是海外修道的仙人遺物。那位不知名的仙人飛升不成,只得兵解轉世,金醴沒有隨之灰飛煙滅,本身就是一種證明,所以得知金醴能夠通過吃下金精銅錢,成長為一件半仙兵,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大驚訝。

一條殘缺不全的核桃手串,每顆核雕,都相當於尋常金丹地仙的致命一擊。

一襲淡薄青衫法袍,品秩並未到達法寶,只是陳平安很喜歡,總覺得那件金醴白衣勝雪,太扎眼。

核桃串子和青衫法袍,去往北俱蘆洲的時候,也都要隨身攜帶。

桌上物件眾多。兩枚印章還是擺在最中間的地方,被眾星拱月。

陳平安開始默默算賬,欠債不還,肯定不行。

朱斂曾經說過,借錢一事,最是友誼的驗金石,往往很多所謂的朋友,借得錢去,朋友也就做不得了,可總歸會有那麼一兩個,借了錢會還,還錢分兩種,一種是有錢就還上了,一種是雖說暫時還不上,但會次次打招呼,並不躲,等到手頭寬裕,就還,這種更可貴,在這期間,你若是催促,人家就會愧疚道歉,但他心裡邊不埋怨。

朱斂說最後這種朋友,可以長久往來,當一輩子朋友都不會嫌久,因為念情,感恩。

當時陳平安笑著問朱斂,是不是打算借錢?而且一時半會兒不會還我?

朱斂低頭哈腰,搓著手,說少爺真是學究天人,未卜先知。

然後這個佝僂老人果真厚著臉皮跟陳平安借了些雪花錢,其實也就十枚,說是要在宅子後邊,建座私家藏書樓。

陳平安當然借了,一位遠遊境武夫,一定程度上涉及了一國武運的存在,混到跟人借十枚雪花錢,還需要先嘮叨鋪墊個半天,陳平安都替朱斂打抱不平。不過說好了十枚雪花錢就是十枚,多一枚都沒有。

陳平安要求朱斂以後造好的藏書樓,必須是落魄山的禁地,不許任何人擅自出入。

朱斂答應下來。陳平安估摸著龍泉郡城的書肆生意,要紅火一陣了。

蓮花小人還在那邊擺弄著物件,將它們一件件擺放得齊齊整整。陳平安都不知道小傢伙這個習慣到底是隨誰。

陳平安由著它忙碌,自顧自打著算盤。

青峽島密庫房,珠釵島劉重潤,自己都是欠了錢的。

但是真正的大頭支出,肯定是和顧璨聯手籌辦的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真要放開手腳乾的話,可以成為兩個無底洞,絕對不是幾枚穀雨錢的事情。

若是尋常小國君主、富豪設置大醮、道場,所請道人高僧,多半不是修行中人,即便有,也是屈指可數,故而開銷不算太大,幾萬兩到幾十萬兩,都能辦上一兩場,哪怕是需要耗費五十萬兩白銀,折算成雪花錢,就是五枚小暑錢,半枚穀雨錢,但在東寶瓶洲任何一座藩屬小國,都是幾十年不遇的盛舉了。

可一旦涉及修道之人,尤其是聘請地仙坐鎮,要與各地著名的道觀寺廟的老神仙們打交道,人家即便宅心仁厚,菩薩心腸,笑著說一個「隨便」,一句「看著給」,那陳平安和顧璨掏銀子的時候,真敢「隨便」了?而且陳平安在離開書簡湖之前,就與顧璨商量過,兩場法事,宜大不宜小,而且必須確保沒有沽名釣譽之輩藉機渾水摸魚,不然就不是浪費神仙錢的事情,而是耽誤了那些陰靈鬼物的陰德福報和投胎轉世。

所以在兩年內,顧璨要接連舉辦兩場法事,那會是一場極其耗費心力、考驗眼力並且需要相當耐心的事情。這也是陳平安對顧璨的一種磨礪,既然選擇了改錯,那就要走上一條極其艱辛坎坷的路途。

當年在書簡湖南邊的群山之中,妖魔橫行,邪修出沒,瘴氣橫生,可是比這更難熬的,還是顧璨背著的那座「下獄」閻王殿,以及一場場送行。顧璨中途有兩次就差點要放棄了。

改錯,不是一句「我知道錯了」,然後就雲淡風輕,走點遠路,砸點神仙錢,好像做了件多了不起的壯舉、善舉,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事情。

天底下從來沒有這樣的好事!

不過陳平安其實心知肚明,顧璨並未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顧璨的心性,仍然在游移不定,只是他在書簡湖吃到了大苦頭,差點直接給吃飽撐死,所以當下顧璨有些類似陳平安最早行走江湖時那樣,在模仿身邊最近的人,不過只是將為人處世的手段,看在眼中,琢磨之後,化為己用——心性有改,卻不會太多。

顧璨大體上還是那個顧璨,只是更懂得「規矩」二字的分量而已。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把劍仙掛於壁上。然後來到屋外檐下,跟蓮花小人各自坐在一條小竹椅上,普通材質,這麼些年過去,早先的翠綠顏色,也已泛黃。

陳平安坐在那裡,開始打盹。竹樓內外,冬暖夏涼,一年四季,便是身體孱弱的凡夫俗子,在這邊久坐,都不用擔心著涼或是中暑,比崔東山在山崖書院的那棟院子,還要有仙氣。

明天又要練拳了。

迷迷糊糊當中,好似在遠方,一處人心鬼蜮的污穢之地,依稀看到開出了一朵花,搖曳生姿。

陳平安沒有就此醒來,而是沉沉睡去。

蓮花小人坐在隔壁椅子上的邊緣,揚起腦袋,輕輕搖晃雙腿,看到陳平安臉上帶著笑意,似乎夢見了什麼美好的事情。

旭日東升,很快就朝霞萬里。

竹樓一震,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宿的陳平安陡然醒來。

直接脫了靴子,卷了袖管褲管,登上二樓。來到屋外,陳平安略作停頓,視線低斂,轉頭望去。

當時崔東山應該就是坐在這邊,沒有進屋,以少年容貌和性情,終於與自己的爺爺在百年後重逢。兩人對坐,到底說了什麼,無人知曉。

陳平安剛要跨步走入屋內,突然說道:「我與石柔打聲招呼,去去就來。」

光腳老人置若罔聞,盤腿而坐,閉目凝神。

陳平安躍下二樓,也沒有穿上靴子,兔起鶻落,很快就來到數座毗鄰而建的宅邸前。朱斂和裴錢還未歸來,應該只剩下深居簡出的石柔和剛剛上山的岑鴛機。陳平安還沒見著石柔,倒是先看到了岑鴛機。高挑少女應該是剛剛賞景散步歸來,見著了陳平安,扭扭捏捏,欲言又止。陳平安向少女點頭致意,去敲開石柔那邊宅子的大門,石柔開門後,問道:「公子有事?」

陳平安點頭說道:「裴錢回來後,就說我要她去騎龍巷看著鋪子,你跟著一起。再幫我提醒一句,不許她牽著渠黃去小鎮,就她那忘性,玩瘋了什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