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阮姑娘?」

魏檗微笑點頭。

陳平安問道:「這也需要你來提醒?以阮姑娘的脾氣,只要登山了,肯定要來竹樓這邊。」

魏檗一臉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受傷表情。

陳平安氣笑道:「我不過是與阮姑娘見一面,雖是夜晚,可眾目睽睽之下,你們又沒有什麼熱鬧可看,你這位北嶽正神,已經空閑到這個分上了嗎?」

魏檗一身正氣凜然,指了指山門,再點了點陳平安,道:「如今我北嶽轄境,分出了內院外院,內院裡邊最大的兩個地主碰頭,我能不上點心?」

陳平安不再理會魏檗,起身去迎接阮秀。

既然知道了她登山拜訪,身為落魄山的山主,還是要拿出些待客的禮數。

魏檗沒有隨行,留在原地,自言自語道:「真沒有點什麼?這傢伙瞧著很光風霽月啊。」

一聽說是那位對自己特別和氣溫婉的青衣姐姐造訪,裴錢比誰都開心,蹦跳起來,腳底抹油,飛奔而走,結果一頭撞入一道漣漪陣陣的山霧水簾當中,一個踉蹌,發現自己又站在了石桌旁邊。裴錢左看右看,發現四周泛起一些微妙的漣漪,倏忽變化不定,此起彼伏,她惱火道:「魏先生,你一個山嶽神靈,用鬼打牆這種卑劣的小把戲,不害臊嗎?」

魏檗無奈道:「你摻和什麼?打個比方,你師父困了,想要睡覺,你提個大燈籠在屋子裡邊逛盪,合適嗎?」

裴錢雙臂環胸,伸出兩根手指揉著下巴,陷入沉思,片刻後,認真問道:「還沒有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就睡覺,不太合適吧?我可聽說了,阮師傅如今年紀大了,眼神不太好使,所以不太喜歡我師父跟阮姐姐在一起。不然魏先生你陪著我去逛一逛龍泉劍宗,拉著阮師傅嘮嘮嗑?明兒天一亮,生米煮成熟飯,不是二師娘也是二師娘了。嘿嘿嘿,師娘與錢,真是越多越好……」

這些當然是裴錢的玩笑話,反正師父不在,魏檗又不是愛告刁狀的那種無聊傢伙,所以裴錢言行無忌,隨心所欲。

不過裴錢在龍泉郡,最喜歡阮秀,發自肺腑地親近阮秀,不單單是因為看過了崔東山那幅光陰長河畫卷而已。裴錢到了落魄山後,第一眼見到那位扎長馬尾的青衣姐姐,就像看到一幅無比「溫暖」的畫卷,不是崔東山那種讓人骨頭冒寒氣的場景,而是煮海烹湖,天地沸騰,火漿漫天,鮮紅一片。

那個面容模糊的阮秀姐姐,高坐王座,單手托腮,俯瞰大地,另外一隻手中,握著一輪好似被她從天幕穹頂摘下的圓日,被她輕輕擰轉,彷彿已是世間最濃稠的火源精華,綻放出無數條光線,照耀四方。

裴錢看著阮秀,就心生歡喜。

只是這個秘密,裴錢連粉裙女童都沒有告訴,只願意以後與師父單獨相處的時候,跟他講一講。

魏檗頭疼。

好在崔姓老人已經走出竹樓,裴錢立即坐回石凳,轉頭問粉裙女童有沒有瓜子,後者趕緊掏出一把,遞給自家先生的開山大弟子。她們倆關係好著呢。

裴錢低頭嗑著瓜子,對那個光腳老爺子,她還是有些怕,尤其是聽過粉裙女童提及當年師父的練拳經歷,裴錢差點沒做噩夢,所以她寧肯成天在外邊晃蕩,就怕老爺子一眼看穿她是那千年難遇的練武奇才。

老人對裴錢和粉裙女童說道:「還不回去睡覺?」

裴錢只得拉著粉裙女童一起離開。竹樓不遠處,建造了幾座不大的府邸,裴錢跟粉裙女童住在一個院子裡頭,當鄰居。

老人望向山門那邊,冷笑道:「敢背著一把劍來見我,說明心性還沒有變太多。」

魏檗笑問道:「若是陳平安不敢背劍登樓,畏畏縮縮,崔先生是不是就要糟心了?」

老人哈哈大笑,道:「糟心?不過是多喂幾次拳的事情,就能變回當年那個小崽子。天底下哪有拳頭講不通的道理?道理只分兩種,一種是我一拳就能講明白的,另一種是兩拳才能讓人開竅的。」

魏檗苦笑道:「崔先生可是世族出身。」

「曾是崔氏家主又如何?我讀書讀成書院聖人了嗎?自己讀書不濟事,還能教出聖人子孫嗎?」老人自嘲道,「所以我既清楚讀書人的處世不易,更知道讀書人的劣根。」

魏檗不再言語。

這位東寶瓶洲當下最引人矚目的山嶽神祇,站在崖畔,玉樹臨風,白衣大袖,飄飄乎出塵,宛如一株玉白靈芝高崖生。

老人問道:「阮邛為何臨時改變主意,不收下牛角山包袱齋遺留下來的那座仙家渡口?為何將這等天大便宜轉手讓給你和陳平安?」

魏檗說道:「還以為崔先生不會在意這些紅塵俗事。」

老人扯了扯嘴角,道:「朱斂這潑皮無賴,跟那幾個孩子在這裡下五子棋的時候,故意碎碎念叨,也不嫌煩,我好幾次差點沒忍住,將他一拳打落山崖。」

對於朱斂,魏檗與之相談甚歡,相見恨晚。

朱斂厲害到了什麼程度?厲害到了讓魏檗都要由衷地認為早認識朱斂幾年,他魏檗就可以早幾年解開心結,就不會最後一次在棋墩山的小道上,與那個她擦肩而過,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而是應該早早離開棋墩山,去找到她,即便命里註定,雙方生生世世無法在一起,可既然他作為山水神祇,長壽如仙人長生,也該每一生一世,更近一些,看著她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而不是躲在棋墩山長吁短嘆,年復一年。

至於朱斂為何不願與崔老先生學拳,魏檗從不過問。

當下魏檗解釋道:「關於買山一事,我私底下與阮聖人有過兩場開誠布公的談話。一方面阮聖人租借了陳平安那幾座山頭數百年,當時自然是互利互惠,陳平安只留下落魄山和真珠山,便不會風頭太盛,免去許多來自大驪京城和別處修士的眼紅視線,阮聖人也能壯大山門版圖,可是後來陳平安迅猛崛起,已經自保無憂,阮聖人便有些過意不去,覺得當年那樁原本出於好心的契約,是陳平安吃虧了,所以才願意收了渡口又轉手,如此一來,加上我從中斡旋,大驪朝廷,牛角山包袱齋,陳平安,三方都有台階下。」

魏檗笑道:「畢竟大驪朝廷,還是比較樂意見到我與阮聖人關係融洽些。」

老人笑容玩味,道:「至於另一個方面,是阮邛不希望跟陳平安有太多人情往來的牽扯,買賣做得越公道,陳平安就越沒臉皮拐騙他閨女了。」

魏檗對此不予置評。這都快成阮邛的心病了。

魏檗和老人一起望向山腳一處,相視一笑。

坐鎮一方的聖人,淪落至此,也不多見。

魏檗說道:「我去為阮聖人寬寬心。」

老人點點頭,道:「若說市井人家,為人父母,如此勞心,也就罷了,這個風雪廟打鐵匠,倒是讓我刮目相看。」

魏檗一閃而逝。

在大驪北嶽地界,魏檗就是山水之主,甚至比起聖人阮邛還要更加名正言順。

即便將來其餘大驪四岳確定,魏檗仍是整座東寶瓶洲五嶽神祇中坐擁疆土最廣袤的一位。由於東寶瓶洲地理形勢是南北長、東西窄,這就意味著東嶽西嶽相較於北嶽南嶽會有先天劣勢,而大驪根本還在北方,因為如今的京城是宋氏龍興之地,祖宗家業都在北部,這就使得北嶽又要稍稍高出南嶽一頭,因此哪怕一洲大局已定,大驪宋氏未來遷都南移,多半不會一口氣遷徙到中部綵衣國、梳水國以南,因為那兒還有一座觀湖書院,大驪宋氏不至於自斷一氣,割裂南北。

故而當大驪鐵騎的馬蹄,踩踏在老龍城的南海之濱,唯一可以與魏檗掰腕子的山嶽神祇,就只有中嶽了。

落魄山的半山腰。

陳平安與阮秀相逢。

阮秀看著那個停步招手的年輕人,她眨了眨眼眸,快步向前,然後兩人並肩登山。

沒有什麼朋友間久而未見後的些許生疏。

陳平安笑道:「你那晚在書簡湖芙蓉山的出手,我其實在青峽島遠遠瞧見了,氣勢很足。」

阮秀微微羞赧,輕聲道:「下山歷練,跟一幫大驪粘桿郎同行南下,後來見著了一個自稱是你學生的崔東山,又一起跑了趟梅釉國。」

陳平安點頭道:「後來我和朋友一起遊歷梅釉國,我還見過你們追殺朱熒劍修的戰場,就在春花江那邊。」

阮秀沒有說話。什麼春花江,全然沒印象。

她從來不去記這些,哪怕這趟南下,離開仙家渡船後,乘坐馬車穿過那座石毫國,算是見過不少的人和事,她一樣沒記住什麼。在芙蓉山她擅作主張,駕馭火龍,宰掉了那個武運鼎盛的少年,作為補償,她在北歸途中,先後為大驪粘桿郎重新找出的三位候選,不也與他們關係挺好?到頭來卻連那三個孩子的名字都沒記住,倒是記住了綠桐城的好些特色美食小吃。

阮秀突然說道:「北邊不遠處,我爹剛買下一座金穰山,離落魄山和灰濛山不遠,我爹打算在那邊打造一座新劍爐,山頭上連夜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