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

陳平安乘坐的這艘仙家渡船不會直達大驪龍泉郡,畢竟包袱齋已經撤離牛角山,渡口差不多已經完全荒廢,名義上暫時被大驪軍方徵用,不過並非什麼樞紐重地,渡船寥寥,多是前來龍泉郡遊覽山水的大驪權貴。如今龍泉郡百廢待興,又有小道消息,轄境廣袤的龍泉郡,即將由郡升州,這就意味著大驪官場上,一下子憑空多出十數把品秩不低的座椅。隨著大驪鐵騎勢如破竹,囊括東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大驪本土官員的地位水漲船高,大驪戶籍的地方官員,宛如尋常藩屬小國的「京官」,如今一旦外放赴任南方各個藩屬,官升一級,板上釘釘。

這艘渡船,會在一個名為千壑國的小國渡口靠岸。千壑國多山脈,國力衰弱,土地貧瘠,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是一塊大驪鐵騎都沒有涉足的安詳之地。渡口被一座山上洞府掌握,福蔭洞的主人,既是千壑國的國師,也是一國仙師的領袖,只不過整座千壑國的譜牒仙師才數十人,千壑國國師也才龍門境修為,門內弟子,小貓小狗三兩隻,不成氣候。之所以能夠擁有一座仙家渡口,還是因為那座福蔭洞曾是遠古破碎洞天的遺址之一,其中有幾種出產,可以遠銷南方,不過一年到頭也沒幾枚小暑錢,也就沒有外鄉修士覬覦此地。

陳平安打算先回趟龍泉郡,再去綵衣國和梳水國走一遭,家鄉諸多事宜,急需他回去親自決斷和處理,好比買山一事,魏檗可以幫忙,但是無法代替陳平安與大驪簽訂新的「地契」。

這一路,有點小波折。有一撥來自清風城的仙師,覺得竟有一匹普通馬匹,得以在渡船底層佔據一席之地,與他們精心飼養調教的靈禽異獸為伍,覺得這是一種羞辱,就有些不滿,想要折騰出一點花樣,當然手法比較隱蔽,所幸陳平安對那匹私底下昵稱為「渠黃」的心愛馬匹,照顧有加,要知道這幾年一路陪伴,陳平安對這匹心有靈犀的愛馬,十分感激,經常讓飛劍十五悄然掠去,以免發生意外。

所以當渠黃在渡船底層受到驚嚇之初,陳平安就心生感應,先讓初一、十五化虛,穿透層層甲板,直接到達底層船艙,阻擋了一頭山上異獸對渠黃的撕咬。

陳平安隨後趕去,卻被看守渡船底層的渡船雜役阻攔。陳平安心中瞭然,當他伸手抓住那年輕人的肩頭,半拖半拽走向渠黃所在的地方時,所有靈禽異獸便瑟瑟發抖,匍匐在地。尤其是渠黃附近那頭異獸,通體漆黑如墨,唯有四足雪白,模樣如狗,只是體形大如小牛,見到了陳平安之後,比起船艙內其餘那些溫馴伏地的靈禽異獸,更加畏懼,夾著尾巴蜷縮起來。根據那本購自倒懸山的神仙書記載,應該是上古凶獸攆山狗的後裔之一,不然真正的攆山狗,不會出現雜色,不過攆山狗一脈,性情暴戾,這跟搬山猿有些類似。

陳平安鬆開渡船雜役的肩頭,那人揉著肩頭,諂媚笑道:「這位公子,多半是你家駿馬與隔壁那頭畜生脾氣不合,起了衝突,這是渡船上常有的事情。我這就把它們分開,給公子的愛馬挪一個窩,保證絕對不會再有意外發生了。」

陳平安瞥了眼渠黃和攆山狗後裔之間的柵欄,空無一物。

牢籠柵欄之間,本該貼有一些低品符籙,一旦靈禽異獸逾越雷池,就會第一時間觸髮禁制,好讓渡船方出面「勸架」。不過能夠被修士帶上渡船的飛禽走獸,多有靈性,不會給主人招惹麻煩,不然破財消災,破的也是修行之人的大道,一旦惹上錢財無法解決的難題,更是禍事。

只不過大概在這頭攆山狗後裔的主人眼中,一個會牽馬登船的路邊貨色,惹了又能如何?

陳平安伸出手去,摸了摸渠黃的腦袋,它輕輕踩踏地面,倒是沒有太多驚慌。

在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渠黃是跟隨陳平安見過大世面的。

陳平安收回手,笑道:「你們這是要壞我大道啊?」

渡船雜役愣了一下,猜到馬匹主人極有可能會興師問罪,只是怎麼都沒有想到,會如此上綱上線。難道是要敲竹杠?

這倒好了。渡船雜役心中樂不可支,恨不得雙方打起來。

反正不管什麼來頭,不管為何此人能夠讓一頭頭畜生噤若寒蟬,只要惹上了清風城修士,能有好果子吃?

清風城的那撥仙師,一直是這艘渡船的貴客,關係很熟稔了,因為千壑國福蔭洞出產的某種靈木能夠潤澤狐皮,被那座彷彿王朝藩屬小國的狐丘狐魅所鍾情,因此幾乎被清風城那邊的仙師包圓了,然後轉手賣於許氏,那就是翻倍的利潤。要說為何清風城許氏不親自走這一趟,渡船這邊也曾好奇詢問,清風城修士哈哈大笑,說許氏會在意這點蠅頭小利?有這閑工夫,生財有道的許氏子弟,早賺更多神仙錢了。清風城許氏,坐擁一座狐丘,可是做慣了只需要在家數錢的財神爺的。

一撥身披雪白狐裘的仙師緩緩走入底層船艙,有些扎眼。

清風城的狐裘,既能在冬日保暖驅寒,亦可在夏日祛暑,無非是一厚一薄。可入夏時分,身披狐裘,再單薄,還是怎麼看怎麼彆扭。不過這本就是修士行走山下的一種護身符,清風城的面子,在東寶瓶洲北方地帶,還是不小的。尤其是如今清風城許氏家主,據說得了一樁大機緣,他的道侶,從驪珠洞天幫他獲得一件重寶瘊子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家族還擁有一塊大驪太平無事牌,清風城許氏的崛起,勢不可擋。

陳平安二話不說,依舊是拳架松垮,病秧子一個,卻幾步就來到了那撥修士身前,一拳撂倒一個,其中還有個圓乎乎臉龐的少女,當場一翻白眼,暈倒在地,最後只剩下一個居中的英俊公子哥,額頭滲出汗水,嘴唇微動,不知道是在說些硬氣話,還是服軟的言語。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他跟前,問了些清風城的內幕。

畢竟清風城許氏也好,正陽山搬山猿也罷,都各有一本舊賬擺在陳平安心坎上,就算他再走一遍書簡湖,也不會跟這兩方翻篇。

那位養尊處優的年輕修士,一見親近之人和貼身扈從都已經倒地不起,也就無所謂面子不面子,風骨不風骨了,竹筒倒豆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陳平安問得詳細,年輕修士回答得認真。如教書先生在對學塾蒙童詢問課業。

看守底層船艙的渡船雜役,瞅見這一幕後,有些心神恍惚,這算怎麼回事?不都說從清風城走出來的仙師修士,個個神通廣大嗎?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心中盤算不已的雜役,同時隨手一掌拍在身後年輕修士的額頭上,撲通一聲,後者直挺挺後仰倒去。

這叫有難同當。

陳平安看著那個滿臉惶恐的雜役,問道:「幫著做這種勾當,神仙錢能拿到手嗎?」

雜役搖搖頭,顫聲道:「沒有沒有,一枚雪花錢都沒有拿,就是想著獻殷勤,跟這些仙師混個臉熟,以後說不定他們隨口提點幾句,我就有了掙錢的門道。」

陳平安問道:「點子是誰出的?」

雜役毫不猶豫道:「是清風城仙師們的主意,我就是搭把手,懇請神仙老爺恕罪啊……」

陳平安輕輕一跺腳,那個年輕修士的身體彈了一下,迷迷糊糊醒過來,陳平安微笑道:「這位渡船上的兄弟,說謀害我馬匹的主意,是你出的,怎麼說?」

那年輕修士勃然大怒,坐在地上,破口大罵。

陳平安走出底層船艙,回頭對那個年輕修士笑著說道:「別殺人。」

年輕修士掙扎著站起身,獰笑著走向那個渡船雜役:「好傢夥,敢坑老子,不把你剝下來一層皮……」

年輕修士猛然轉頭望去,船艙門口那邊,那個青衫男子正停步,轉頭望來,他趕緊笑道:「放心,不殺人,不敢殺人,就是給這壞種長點記性。」

陳平安走出船艙。

惡人自有惡人磨。要說清風城修士,和那個雜役誰更惡,不太好說。

不過陳平安內心深處,其實更厭惡那個手腳孱弱的渡船雜役,可是在未來的人生當中,對付這些「弱者」還是沒什麼太好的辦法。反而是面對那些驕縱跋扈的山上修士,陳平安出手的機會,更多一些。就像當年風雪夜,狹路相逢的那個石毫國皇子韓靖信,說殺也就殺了。說不定以後真到了那座無法無天的北俱蘆洲,皇帝都能殺上一殺。

陳平安來到渡船船頭,扶著欄杆,緩緩散步。

正陽山和清風城,如今混得都挺風生水起啊。

尤其是前者,在東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李摶景兵解後,已經越來越強勢,風雷園最近百年內,註定會是一段忍辱負重的漫長蟄伏期。若是新任園主劍修黃河,還有劉灞橋,無法迅速躋身元嬰境,此後數百年,恐怕就要反過來被正陽山壓製得無法喘息。

至於清風城許氏,先前轉手賤賣了龍泉郡的山頭,明擺著是更加看好朱熒王朝和觀湖書院,如今形勢明朗,便趕緊亡羊補牢。按照那個年輕修士的說法,就在去年年末,清風城許氏與上柱國袁氏搭上了關係,既有長房之外一門旁支姻親的許氏嫡女,遠嫁大驪京城一位袁氏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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