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水落石出書簡湖

北歸路上。

陳平安停馬在一座不知名高山的山巔,因為打算接下來就近尋找一座仙家渡口,乘坐渡船返回大驪龍泉郡,就趁著這個日頭高照的最後機會,曬起了那些許久沒有翻出來的竹簡,既有棋墩山、青神山子孫竹的竹片,也有尋常山野綠竹和書簡湖紫竹島紫竹材質的。

附近山巒起伏,不過山中有條行商的茶馬古道,入山之後,依稀有些趕路的商賈,匆匆往來。

陳平安故意揀選了一條岔路小道,走了幾里山脊路,來到這處山頂曬竹簡。

翻出了所有竹簡,陳平安蹲在一旁,怔怔出神。

一想到欠了那麼多債,真是腦殼疼。

陳平安喝了口酒,不斷安慰自己,回到了龍泉郡,在魏檗的運作之下,自己就是位大地主了,拿出點氣度來,些許外債,算什麼。

陳平安揉了揉臉頰,覺得是這個理兒,錢財乃身外之物,君子取財用之有道……一巴掌拍在自己臉頰上,真當自己是善財童子了不是?

然後陳平安轉頭望去,一位先前在半路遇上的老儒士,氣喘吁吁站在遠處,見著了陳平安,似乎害怕遇上了瘋子,正打算轉身下山。

當時陳平安騎馬越過老儒士和書童身邊,觀察腳步和呼吸,都是尋常人。當然如果對方是高人,隱藏極深,陳平安也不會有意去探究。

肩挑擔子的少年書童,沒有跟隨老儒士一起趕來,興許是老儒生想要獨自登高作賦,抒發胸臆之後,就會立即返回,繼續趕路。

當然也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修士,披著儒生外衣,將他陳平安當成一頭肥羊,想要來此殺人越貨?

都無所謂。

老儒士似乎在心中經過了一番天人交戰,仍是下定決心,來到陳平安十數步外,彎腰看著那些竹簡,看了片刻,如釋重負,轉頭笑問道:「年輕人,是一個人遠遊求學?」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笑道:「算是吧,想要多走走。」

老儒士先點頭,道:「嗯,不錯不錯,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如今的後生,買書讀書越來越省力,就越吃不住苦頭了。」然後問道:「不介意我走動,多看幾眼你這些珍貴的竹簡吧?」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觀看。」

很快陳平安就有些後悔了,老人不單單是看竹簡,翻翻揀揀,還喜歡問這問那,而且問題極多,此言此句,出自何處,等陳平安說了書名與語句主人,老人更來了興緻,詢問陳平安可知那人那書的學問根腳與宗旨立意,陳平安回答得有些吃力,老儒士的言語就不太客氣,有些陳平安不熟悉而老人又爛熟於心的學問,就會好好教訓一通陳平安的一知半解,讓陳平安只得頻頻點頭,虛心接受老人的點評。

老儒士真是不怕麻煩,少年書童在遠處喊了兩次,都被他拒絕了,最後書童便乾脆放下擔子,坐在那邊一個人長吁短嘆。

足足一個多時辰,老人總算看完了竹簡,也問完了問題。

老人突然笑問道:「年輕人,我特別喜歡其中二十四枚竹簡,能不能割愛送我?」

陳平安果斷搖頭,道:「不行。」跟你這位老先生又不熟。陳平安剛打定主意,近期打死不做那善財童子了。

老人有些急眼了,道:「你這人,讀了那麼多書上道理,怎的如此小家子氣,天下書生是一家,送幾枚竹簡算什麼。」

陳平安笑眯眯道:「不湊巧,老先生是學問淵博的讀書人,我如今可還不算。再說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也是書上的道理,老先生莫要強人所難哪,不然可就不太善嘍。」

老人伸手指了指陳平安,罵道:「好小子,讀書盡讀些歪理。罷了罷了,你既然都拿『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麼大的道理壓我,我也就只好捏著鼻子說一句『君子不奪人所好』,安慰自己了。」

陳平安笑而不語。

老人顯然猶不死心,又見陳平安半點不上道,只得厚著臉皮又問道:「真不送我?二十四枚竹簡太多的話,打個對摺,十二枚也成。」

陳平安無奈道:「老先生,真不能送。這些竹簡和上邊的內容,對我來說意義非凡,是要拿回家中好好珍藏起來的。每一枚竹簡,都是一時一地的心境,每次拿出來曬一曬,都是一次反省。」

老人氣呼呼道:「那說明你是讀死書,道理真要讀進了肚子,哪裡還需要翻看竹簡。」

陳平安給逗樂了,他娘的你這位老先生道理倒是一個接一個,歸根結底,還不是想白白把這二十四枚竹簡收入囊中?陳平安早就發現了,那些讓老先生最為愛不釋手的二十四枚竹簡當中,大半是青神山綠竹和紫竹島的仙家紫竹,如果讓老先生拿走了靈氣縈繞的竹簡,若是真心喜好上邊的文字內容,也就罷了,可要是個稍稍有些眼力、貪圖那些靈竹本身的修士,陳平安難道還要翻臉不認,搶回竹簡不成?

老人見陳平安態度很堅決,只得作罷,嘀嘀咕咕,埋怨不已。

陳平安開始收拾竹簡,看得老先生好像一錠錠銀子從手邊溜走,滿臉心疼。

陳平安見狀都有些於心不忍。老先生在這裡耗費了一個多時辰,陳平安都有些心累,想必這位老先生也好不到哪裡去,即便是貪圖那些竹簡,心不累,可一大把年紀了,蹲半天嘮叨半天,也累人的。再者,老先生的一肚子學問,談吐之中,當真做不得假。就是財迷了些,這一點,倒是跟自己同道中人。二十四枚竹簡沒得商量,十二枚也不行,不然就送出六枚竹簡,意思一下?

正思考著,老人又「好心」勸阻道:「年輕人,日頭這麼大,別著急收起來啊,趁著天氣好,再晒晒,竹簡就怕蟲蛀水浸……你要是擔心日頭西斜再動手會來不及收拾,我來啊,我可以幫忙的,你這般作為,可對不起這些竹簡和那麼多美好的文字!」

陳平安算是有些服氣了,停下手上動作,笑問道:「老先生,我問一個有些冒犯的問題,行不行?」

老人搖搖頭,試探性問道:「那就別問了吧?咱們讀書人好面子。」

陳平安仍然問道:「那老先生到底還想不想要竹簡了?」

老先生斬釘截鐵道:「隨便問!」

陳平安抹了把臉,總覺得自己掉坑裡了。

老人偷偷摸摸拿起一枚地上的綠竹竹簡,呢喃道:「『積土成山,風雨興焉。』說得真好啊……就是字刻得差了點,有力無氣的,不堪入目,還敝帚自珍作甚,不如送人,重新再刻……」

陳平安無奈道:「老先生,我耳朵靈,聽得見的。」

老先生一臉錯愕,問道:「我都沒說啥,你咋聽得見?年輕人,你難道是山上神仙,聽得見我的心聲?」

陳平安看著老先生的神色表情,還有那眼神。

賊真誠。

陳平安有些奇怪,難道這真的只是一位過路的老儒生?

不過也不奇怪,儒家書院修士,在這一帶,相比書簡湖野修和山上仙師,確實人數稀少。而且能夠一個多時辰,沒有流露出絲毫蛛絲馬跡,恐怕書院君子都做不到。陳平安不覺得觀湖書院的聖人,有這閑工夫來跟自己開玩笑。

老先生一臉遺憾道:「人情冷暖可無問,手不觸書吾自恨啊。」

陳平安假裝沒聽見。

老先生怒道:「年輕人,先前的靈光耳朵呢?」

陳平安想了想,抬頭看了眼天色,道:「老先生,我認輸,你自個兒去挑竹簡吧,我還要著急趕路。不過記得挑中了哪枚書簡,都不用與我說了,我怕忍不住反悔。」

老儒士問道:「二十四枚?」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可以少,不能多。」

老儒士「嗯」了一聲,滿懷欣慰道:「對嘛,年輕人,就要器量大些,早該如此了。千金難買寸光陰,你瞧瞧,咱們耗在這裡,虛度了多少光陰,不比幾枚竹簡更值錢?」

陳平安點頭道:「對對對,老先生說得對。」

除了手中那枚竹簡,老先生開始起身,四處揀選心儀的其餘竹簡,故意磨磨蹭蹭。

陳平安突然咳嗽一聲。老先生裝耳聾。

陳平安只得苦笑道:「老先生,加上你手中這枚竹簡,都快三十枚了。既然是讀書人,能不能講點信用?」

老先生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將最後一枚竹簡收入袖中,客套含蓄幾句,就走了。

到了書童那邊,老儒士趕緊催促道:「走走走,快點走!」

一老一少,腳底抹油,跑得飛快。

陳平安這會兒大致可以確定,真碰上「高人」了。

陳平安笑了笑,默默收起剩餘的所有竹簡,然後牽馬走下山巔,來到那條茶馬古道,繼續騎馬緩緩趕路,此後再沒能遇上那位老先生,相信這會兒正躲在什麼地方偷著樂呵吧。

陳平安在馬背上,打了個盹,渾然不覺老先生正在為他牽馬而行。

老先生笑問道:「陳平安,一個人在自己心路上遇水搭橋,逢山開路,這是很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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