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

沿著那條如碧綠綢帶的潺潺河流,遠道而來的章靨和牽馬而行的陳平安並肩散步。

興許是這塊世外桃源,風景宜人,靜謐祥和,興許是身邊多了半個自家人的賬房先生,本就經歷過無數場風浪的老修士章靨,也逐漸靜下心來,將書簡湖那樁變故與陳平安緩緩道來。

原來所有人都小覷了蘇高山的胃口,這位眼光一直盯著朱熒王朝的大驪鐵騎主將之一,在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了石毫國京城後,麾下鐵騎不但撥轉馬頭,順勢長驅直入另外一座朱熒藩屬國,而且哪怕戰事一樣慘烈,仍有那「閒情逸緻」親臨書簡湖畔,並且揚言要掃平書簡湖,順者昌逆者亡。所謂的順逆,更加直白:願意交出一切山門家底的書簡湖野修,可以活命,離開書簡湖;願意交出一半家當,同時成為大驪最低等隨軍修士,一起攻打朱熒王朝的野修,可以暫時留在書簡湖,但是之後當下的一座座山頭歸屬,是否需要遷徙山門和祖師堂,一樣需要聽從大驪鐵騎的調遣。

而宮柳島那邊,在今年春末時分,多出了一撥遮遮掩掩的外鄉修士,成了宮柳島的座上賓,在蘇高山拋頭露面對整座書簡湖數萬野修大放厥詞之後的昨夜,在劉老成的親自帶領下,毫無徵兆地聯袂直撲青峽島。其中一位老修士,術法通天,必然是上五境修士無疑了,在劉老成破開青峽島山水大陣後,傾力一擊,幾乎直接打爛了整座橫波府。此後這位聯手守株待兔的修士,以十數件法寶結陣,將力戰不敵便想要遠遁離去的劉志茂堵截擒拿,押解去往宮柳島。章靨見機不妙,沒有去送死,從青峽島一條水底密道偷偷跑出,火速趕往石毫國,憑藉那塊供奉玉牌,找到了陳平安。

陳平安一言不發,聽完章靨所有講述後,這才問道:「劉老成是什麼態度?」

章靨搖頭道:「事後才曉得,原來從那撥幾乎人人地仙的外鄉修士登上宮柳島開始,到將我們島主抓回宮柳島,劉老成從未說過一個字,更沒有見過一個書簡湖本地修士。」

章靨感慨道:「雖然我恨極了劉老成,可是不得不承認,這才是一位上五境野修該有的手腕。」

陳平安說道:「現在的書簡湖,應該有很多野修在肚子里大罵劉老成是書簡湖叛徒和大驪的一條走狗了吧。」

章靨笑容苦澀道:「千餘島嶼,數萬野修,人人自顧不暇,差不多已經嚇破了膽,估計現在只要一提到劉老成和蘇高山,就打哆嗦。」

章靨輕輕搖頭道:「書簡湖所剩不多的那點脊樑和骨氣,算是徹底完了。像早先那次兇險萬分的精誠合作,合力斬殺外來元嬰修士和金丹劍修,以後酒桌上是談也不會談了。劉老成,劉老賊!我真的無法想像,到底是多大的利益,才能夠讓劉老成如此作為,不惜出賣整座書簡湖!朱弦府那個門房女子,紅酥,當年正是我奉命外出,辛苦尋覓了小十年,才找到上任女子江湖君主的轉世,將她帶回青峽島,故而我知道劉老成對於書簡湖,並非像外界傳聞那般淡漠無情。」

章靨神色慘淡,停步不前,蹲在河邊,掬水洗臉,神色恍惚。

當下處境,比起當年最早與劉志茂在書簡湖打拚,島嶼被一位地仙打得沉入湖底,似乎還要讓章靨揪心和無奈。

年紀大了,難免心氣就衰了。尤其是章靨只剩下甲子光陰的壽命,便是想要玉石俱焚,他章靨捨得一身剮,可人家答應嗎?動動一根手指頭的事情,就能讓他這個在書簡湖還算上得了檯面的龍門境修士,當場灰飛煙滅。

陳平安牽著那匹馬,腰間刀劍錯,淡然道:「劉老成這種人,只要下定決心返回書簡湖,就肯定不會是為了一個江湖君主,當時他登上青峽島打壓顧璨和那條真龍後裔,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障眼法罷了。事實上,有沒有那次出手,你們書簡湖所有野修,都只能等死,任人宰割。因為除了劉志茂,幾乎沒有人看到東寶瓶洲大勢的席捲而來,還以為書簡湖能夠置身事外,說不定還覺得外邊的世道亂了才好,方便渾水摸魚,就像這次石毫國戰事,多少書簡湖野修趁機滲透,相信不少人都吃了個肚圓腸肥,只不過沒有想到才掙了一筆,就被人抄了家,幾百年的辛苦積攢,都不知道到底是為誰忙活。」

始終蹲在河邊的章靨無奈道:「也不能全怪書簡湖眼拙,說句難聽的,除了我們青峽島,還有敵對陣營的青冢島、天姥島,想要抱大驪鐵騎的大腿,也得看人家樂不樂意伸一伸腿腳,也得看提著豬頭能不能走得進廟門。」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如此。」

章靨站起身,吐出一口濁氣,接著道:「不過真要聰明,敢賭大的,早點來石毫國聯繫大驪鐵騎,主動遞交投名狀,在某位將軍那邊混個臉熟就行,然後只要給大驪綠波亭諜子記錄在冊,如今就賺大發了,以後書簡湖重新劃分勢力,少不了好處,那才是真正的肚圓腸肥,一本萬利。我們青峽島,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輸就輸在一直沒能聯繫上蘇高山,只停留在粒粟島譚元儀那邊,加上劉老成橫插一腳,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陳平安皺眉深思,沉默片刻,疑惑問道:「章老前輩,你可知道咱們東寶瓶洲,近十年來,有沒有什麼大的宗字頭仙家府邸,想要更換宗門地址?哪怕是一點點類似苗頭,看似是風言風語的說法,有沒有聽說過?」

章靨頹然搖頭道:「並無。比如作為咱們東寶瓶洲的山上執牛耳者,神誥宗祁老宗主剛剛躋身天君,穩如山嶽,神誥宗又是一幫修清凈的道家神仙,從無向外擴張的跡象。之前聽島主閑聊,神誥宗好像還召回了一撥譜牒道士,十分反常,島主甚至猜測是不是神誥宗發掘出了新的洞天福地,需要派人進入其中。此外真武山和風雪廟,雲林姜氏,老龍城,好像也都沒有這種苗頭。」

陳平安點點頭道:「明白了。」

章靨從心弦緊繃,到驟然鬆懈,倦怠至極,神色憔悴。

只是一看到身邊這位賬房先生的面容,章靨便笑了。人家陳先生都未曾喊苦,自己若是擺出小娘子作態,豈不是白活了數百年?

章靨便與陳平安說了在橫波府與劉志茂的最後一場談論,不是為劉志茂說好話,事實如何,便說如何。

書簡湖的老人一個一個走了,新人一個比一個跋扈,最早算是正兒八經譜牒仙師出身的章靨,已經找不到能夠聊天說話的人,不承想臨了,還能碰到個與自己一般吃力不討好的「修行之人」,話匣子一開,就說得有點多,留心著那位消瘦年輕人的神色,見他沒有不耐煩,章靨才放下心來。

陳平安一直耐心聽著。

在章靨說到無話可說的時候,陳平安才輕聲提醒道:「章老前輩最好不要返回書簡湖了,怎麼都於事無補的,還不如在遠些的地方,靜觀其變。」

章靨搖搖頭,感慨道:「能去哪兒呢?青峽島就是我的家啊。如果沒有出這檔子事,我倒是不介意在書簡湖周邊,尋一處類似人間王侯的避暑勝地,安然度過餘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章老前輩,問句題外話,你們龍門境老修士,或是劉志茂是否提及過,途經一時一地,能心生感應,模模糊糊瞧出一點……氣象?」

章靨搖搖頭,道:「島主不曾說過此事,至少我是從未有此能耐。涉及一地氣數流轉,那是山水神祇的看家本領,想必地仙也看不真切,至於島主這種只差一步就能夠躋身上五境的大修士,做不做得到,不好說,畢竟神人掌觀山河,也只是看到實物實景,不涉及虛無縹緲的氣數一事。」

陳平安猶豫不決,欲言又止。

章靨驀然大笑道:「怎的,陳先生,當個好人就這麼難?明明是為他人著想的事兒,卻要比自家事還要更加小心權衡?陳先生,有句話,以前沒熟到那個分上,說不得,如今呢,咱倆還算不得什麼朋友,只是章靨明天是生是死都難說,便與你不客氣了,就想要與你說道說道。」

陳平安笑道:「章老前輩只管說。」

章靨注視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久久沒有開口,「嘿」了一聲,說道:「突然之間,無話可說。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無奈,摘下養劍葫,喝酒提神。哪怕只是聽聞青峽島變故,就十分耗費精神,牽一髮而動全身,此後諸多盤算,更是勞心。

陳平安說道:「鶻落山最東邊有個剛剛遷徙過來的小山頭,我在那邊看到了一些古怪氣象,章老前輩若是信得過我,不如先在那邊落腳,就當是散心。如今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劉志茂在宮柳島身死道消,被殺雞儆猴,到時候老前輩要如何做,誰也攔不住,我更不會攔。總好過老前輩現在就回去,興許就會被視為一種無形的挑釁,一併押入宮柳島水牢。老前輩興許不怕這個,反而會因為能夠看到劉志茂一眼而欣喜,但是既然如今青峽島只是橫波府遭殃,尚未徹底倒塌,就連素鱗島在內的藩屬也未被波及,這就意味著一旦以後出現了轉機,青峽島需要有人能夠挺身而出,我,不行,也不願意,但是你這位劉志茂最信得過的青峽島老人,哪怕境界不高,卻可以服眾。」

章靨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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