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

按照驪珠洞天的小鎮習俗,初一這天,家家戶戶掃帚倒立,且不宜遠行。

陳平安便讓馬篤宜指點曾掖的修行。這段時日的朝夕相處,陳平安考慮之後,去年的年末時分,就將詳細記載那樁鬼道修行秘法的紙張,交給了馬篤宜,任由她瀏覽,若是有疑惑不解處,可以詢問曾掖。同樣是修道之人,修行資質的差別,一眼可見,關於這樁秘術的修鍊,馬篤宜很快就後來者居上,不足月餘光陰,就能夠為曾掖指點迷津,破解癥結。

所幸曾掖對此習以為常,非但沒有氣餒、失落和嫉妒,修行反而愈發用心,愈發篤定要以勤補拙。這讓陳平安有些欣慰。能夠認命又不認命,這是修道之人極其可貴的性情,只要持之以恆,大器晚成就不是奢望。

今天陳平安在客棧寂寥無外人的院子里,曬著太陽,將那隻遺落在泥濘雪地里的書箱打開,對一本本書進行記錄,想著以後有機會的話,讓曾掖交還給原先主人,書頁上皆有「水流雲在」與「嶙峋老叟」兩印藏書私章,曾掖將來順藤摸瓜,找到那家南徙逃難的書香門第,應該不難。

晌午時分,陳平安又收到了來自青峽島的飛劍傳訊,說是收到一把來自大驪龍泉披雲山的飛劍,由於陳平安不在書簡湖,只好暫時滯留在青峽島劍房,劉志茂詢問陳平安如何處置。陳平安回信,告知劉志茂目前一行三騎的停留地,並說勞煩劉島主親自跑一趟,帶來傳訊飛劍。

初一當晚,劉志茂就親自趕來州城客棧,將那把來自大驪北嶽正神的傳訊飛劍,捎帶給陳平安。

陳平安沒有當著劉志茂的面,打開披雲山飛劍。一位元嬰地仙,尤其是劉志茂這種有望上五境的老元嬰,術法神通層出不窮,雙方只是逐利而聚的盟友,又不是朋友,關係沒好到那個分上。

兩人在客棧屋內相對而坐。

劉志茂開門見山道:「按照陳先生離開青峽島之前的叮囑,我已經悄悄撤去朱弦府紅酥的禁制,但是沒有主動將其送往宮柳島,向劉老成示好。如今劉老成與陳先生亦是盟友,哪怕朋友的朋友,未必就是朋友,可咱們青峽島與宮柳島的關係,受惠於陳先生,已經有所緩和。譚元儀專程拜訪過青峽島,明顯已經對陳先生愈發尊敬幾分,所以我此次親自跑腿一趟,除了給陳先生捎帶大驪傳訊飛劍,還有一份小禮物,就當是青峽島送給陳先生的開春拜年禮,陳先生不要拒絕,這本就是青峽島的多年規矩,正月里,島嶼供奉,人人有份。」

陳平安笑道:「青峽島的大小、老舊規矩,我門兒清,所以哪怕劉島主不給,我也會提醒劉島主的。」

劉志茂掏出一串略顯稀疏的核桃手串,像是年月已久,保管不善,已經遺落了小半數的核桃,只剩下八顆雕刻有雨師、雷神、電母等神祇模樣的核桃,粒粒拇指大小,古意盎然,一位位遠古神靈,栩栩如生。劉志茂微笑道:「只需摘下,投擲於地,就可以分別敕令風雨雷電火等。一粒核桃炸裂後的威勢,相當於尋常金丹地仙的傾力一擊。只是每顆核桃,用完即毀,故而算不得多好的法寶,但是陳先生如今形神有損,不宜經常出手與人廝殺,此物剛好合適。」

陳平安將其輕輕收入袖中,致謝道:「確實如此,劉島主有心了。」

劉志茂微笑道:「最近發生了三件事,震動了朱熒王朝和所有藩屬國,一件是那位潛伏在書簡湖的九境劍修,被一位青衣女子與白衣少年,追逐千餘里,最終聯手將其擊殺。青衣女子正是先前宮柳島會盟期間,打毀芙蓉山祖師堂的無名修士,傳聞她的身份,是大驪粘桿郎。至於那位橫空出世的白衣少年,道法通天,一身法寶堪稱琳琅滿目,一路追逐,好似閑庭信步,九境劍修十分狼狽。」

說到這裡,劉志茂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問道:「鼓鳴島怎麼說?」

劉志茂說道:「鼓鳴島地仙夫婦得知消息後,當天就拜訪了譚元儀,祈求庇護,算是徹底投靠了大驪。」

陳平安點頭道:「算是個好消息。」

劉志茂繼續道:「第二件事,則是大將軍蘇高山揚言今年正月元宵之前,就會攻破石毫國京城,不願與石毫國韓氏一同陪葬者,家族當中有人出仕的門戶,只要在正月里張貼了大驪袁、曹兩尊門神掛像,就可以免去兵火殃及,若是大驪鐵騎破城之時,尚未張貼門神的權貴門戶,一律視為韓氏餘孽。而破城之後,三天之內,市井坊間,換上大驪門神,一樣可以免去所有襲擾,三日之後,尚無懸掛大驪門神的大小宅院,一律記錄在冊,以備秋後算賬。」

陳平安輕聲道:「廟算在先,攻心為上。」

劉志茂眼神玩味,接著道:「至於第三件事,若是太平盛世,算是不小的動靜,只是這會兒,就不怎麼顯眼了。石毫國最受皇帝寵溺的皇子韓靖信,暴斃於地方上的一處荒郊野外,屍首不全;皇室供奉曾先生不知所終;石毫國武道第一人胡邯,同樣被割取頭顱。據說橫槊賦詩郎許茂以兩顆頭顱,作為投名狀,於風雪夜獻給大驪主將蘇高山,被擢升為大驪王朝正四品官身的千武牛將軍,可謂一步登天了。如今大驪軍功的掙取,真不算容易。」

劉志茂拿出兩隻酒碗放在桌上,陳平安摘下養劍葫,笑了笑,劉志茂便識趣地收起其中一隻,明知道對面這位賬房先生不會用別人的酒碗,可這麼點酒桌規矩,還是得有。陳平安給劉志茂倒了一碗酒,自己則用養劍葫飲酒。

然後陳平安喝了口酒,緩緩道:「劉島主不用懷疑了,人就是我殺的。至於那兩顆頭顱,是被許茂割走的。我不殺許茂,他幫我擋災,各取所需。」

「果然如此。」劉志茂爽朗笑道,「石毫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能夠一頭撞到陳先生的劍尖上,也該那韓靖信這輩子沒當皇帝的命。不過說實話,幾個皇子當中,韓靖信最被石毫國皇帝寄予厚望,個人城府也最深,原本機緣也是最好,只可惜這個小傢伙自己尋死,那就沒辦法了。」

陳平安問道:「劉島主,有一事我始終想不明白,石毫國在內,朱熒王朝這麼多個藩屬國,為何個個選擇與大驪鐵騎死磕到底?在東寶瓶洲,作為大王朝的附庸藩屬,本不該如此決絕才對,不至於廟堂之上,反對的聲音這麼小。從大隋藩屬黃庭國起始,到觀湖書院以北,整個東寶瓶洲北方版圖……」陳平安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只有這裡,不合常理。」

劉志茂猶豫片刻,抬起酒碗喝了口酒,緩緩道:「諸子百家,各有押注,東寶瓶洲雖然小,但是墨家主脈、陰陽家,還有以真武山為首的兵家,等等,他們都選擇了大驪宋氏,那麼作為東寶瓶洲中部最強大的朱熒王朝,擁有諸子百家當中的大脈以及旁支的支持,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就我所知,其中就有農家、葯家、商家和縱橫家等支脈。朱熒王朝劍修林立,可謂氣運鼎盛,又與觀湖書院親近,大驪鐵騎在這裡受阻,並不奇怪。」

陳平安心中恍然,舉起養劍葫,劉志茂抬起酒碗,各自飲酒。

劉志茂一襲素麻白衣,看似簡樸,如生活苦寒的山林隱士,若是細看,又別有一番仙家氣派。

陳平安突然感慨道:「不知不覺,差點忘了劉島主是一位元嬰修士。」

劉志茂悠悠慢飲,怡然自得,透過窗戶,窗外的屋脊猶有積雪覆蓋,微笑道:「不知不覺,也差點忘了陳先生出身泥瓶巷。」

陳平安驀然身體前傾,遞過養劍葫,劉志茂愣了一下,以酒碗輕輕磕碰。

陳平安痛飲一口酒,神色認真道:「早先是我錯了,你我確實能算半個知己,與是敵是友無關。」

劉志茂收回酒碗,沒有急於喝下,凝視著這位青色棉袍的年輕人,只見他形神枯槁漸漸深,唯有一雙曾經極其清澈明亮的眼眸,越來越幽幽,但不是那種渾濁不堪、一味城府深沉的暗流涌動。劉志茂一口飲盡碗中酒,起身道:「就不耽誤陳先生的正事了,你我之間,朋友是莫要奢望了,只希望將來重逢,我們還能有個坐下喝酒的機會,喝完分離,閑聊幾句,興盡則散,僅此而已。」

陳平安搖搖頭:「書簡湖一別,劉島主一旦躋身了上五境,別有天地,可就未必有此心境了。」

劉志茂笑道:「陳先生修心,一日千里,到時候也未必有今天的心境了。」

兩人異口同聲道:「知己也。」

劉志茂走後,馬篤宜和曾掖戰戰兢兢過來落座。

劉志茂既無施展地仙神通,隔絕出小天地,陳平安與之言談,也沒有刻意藏掖。

所以馬篤宜和曾掖還是依稀能夠聽到這邊的談笑風生。

馬篤宜眼神複雜。曾掖則一臉疑惑不解。

陳平安沒有多解釋什麼,只是詢問了一些曾掖修行上的關隘事宜,為少年一一講解透徹,細緻之外,偶爾幾句點題破題,高屋建瓴。馬篤宜雖然與曾掖相互砥礪,甚至可以為曾掖解惑,可是比起陳平安還是略有欠缺,至少陳平安是如此感覺。可那些陳平安以為平淡無奇的言語,落在資質相較於曾掖更好的馬篤宜耳中,更是令其茅塞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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