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巧了,我也是劍客

狹路相逢。

一支三十餘人的輕騎,緩緩停馬,大雪滿弓刀,精悍異常。

其中約莫半數騎卒手持火把,為首數騎,並未披掛制式甲胄,簇擁著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男子。風雪遮眼,身披雪白狐裘的年輕人抿起猩紅纖薄的嘴唇,正在眯眼望向那三騎。

停馬於那位翩翩貴公子兩側的是三位貼身扈從。左手邊,一位是魁梧壯漢手持長槊,槊鋒雪亮,在身後騎卒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還有一位雙臂環胸的瘦猴漢子,既無弓刀,也無懸佩刀劍,但是馬鞍兩側,懸掛著數顆滿臉血污冰凍的頭顱。

右手邊,唯有一人,四十來歲,神色木訥,背負一把松紋木鞘長劍,劍柄竟是靈芝狀。他經常捂嘴咳嗽。那位年輕人似乎對自己右手邊的中年人最為親近,高坐馬背,身體卻會微微傾斜向此人。

中年劍客咳嗽之後,瞥了眼相距五十餘步外的三騎,輕聲道:「殿下,如我先前所說,確實是兩人一鬼。那女艷鬼,身穿狐皮,極有可能是一張出自清風城許氏獨家秘制的狐皮美人符紙。」

中年劍客一伸手,像是要接些雪花,不料手心上,驟然出現一隻手指身高的玲瓏精魅,通體雪白,背後生有一對羽翅,與風雪融為一體。想必這就是所謂的仙家斥候了,其功用,與神人掌觀山河相仿,只不過一個是靠術法,一個是靠活物。

「辛苦了。」男人對掌心那個小傢伙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隻精緻的青花小瓷罐,精魅飛掠而入,瓷罐被男人緩緩收回袖子。

被這位劍客尊稱為「殿下」的年輕人眉毛一挑,眼神炙熱,身體傾斜幅度更大,笑道:「曾先生,清風城許氏,我有所耳聞,只是母后捨不得我出京就藩,拖延了八年之久,我常年待在京城府邸,為了避嫌,也為了給御史台那幫諫官老爺們節省一點筆墨錢,一直沒什麼機會接觸山上仙師。這狐皮美人符紙,到底是何物,妙在何處,曾先生學問淵博,又曾遠遊半洲之地,給我說道說道?」

中年劍客在年輕人言語之時,大概是風雪侵襲,身子骨有些經不起折騰,已經掏出一隻瓷瓶,倒出兩顆翠綠晶瑩的丹藥,黃豆大小,抬手輕輕拍入嘴中,這才臉色稍稍紅潤幾分,有了些笑意,道:「許氏坐擁一座老狐出沒的千年狐丘,狐丘與許氏結盟,每年都要送出幾張成長百年到三百年不等的狐皮,打造符紙,遠銷東寶瓶洲各地,風靡大半洲。那些個不愁神仙錢的地仙府邸,大多擁有幾位狐皮符紙美人作為丫鬟婢女。狐皮符紙美人,落地後,與活人無異,符紙還可以放入陰靈鬼魅,前邊那位女鬼,應該就是如此。若是與清風城許氏關係好的山上仙家,購買狐皮美人符紙之前,還可以送去心儀女子容貌的畫像,許氏便會有專人按圖刻皮。幾位老供奉,皆是精於此道的丹青妙手,從未讓買家失望過。」

年輕人恍然,望向那位停馬遠處的「女子」,眼神愈發垂涎。

雖然他這麼多年沒有按照祖制出京就藩,可是在京城也沒白待,最大的癖好,就是離開那座歷史上曾經兩次成為「潛龍邸」的牢籠,喬裝成科舉失意的落魄士子,或是遊歷京城的外鄉遊俠,嘗遍千嬌百艷的各色女子滋味,尤其是御史台諫官老爺們的家眷中稍有姿色的婦人和少女,都被他騙人騙心。看似森嚴恐怖的帝王之家,一樣會寵溺幺兒,再說了他那位母后的手腕,可不簡單,父皇被拿捏得服服帖帖,私底下一家三口團聚,一國之君,哪怕給母后當著面調侃一句順毛驢,也不以為恥,反而大笑不已。所以他對那些如雪花般紛紛飛入御書房案頭的彈劾摺子,可以隨意翻閱,用來打發無聊的光陰一點都不在意,覺得自個兒不被那幫老王八蛋罵幾句,他都要愧疚得無地自容。

可是這樣的舒心日子過久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他吃不住淬鍊體魄和練樁拳架的苦頭,所以中五境神仙當不得,也當不了真正的江湖宗師,至於帶兵打仗,殺來殺去,更是沒心情。

他難免有些埋怨母后,太子不是他,如今連賢王都不是他,母后當真是寵他,而不是故意拿自己當個廢物養在身邊?那兩個哥哥,可都是前皇后的賤種。看看自己現在的慘淡光景,被母后找了個由頭,跟一頭喪家犬似的,有家不得回,只能在京畿之外的地方,晃蕩來逛盪去,那些個骨子裡透著土裡土氣的鄉野女子,早就吃膩歪了,這些女子姿色再好,到底不如豪閥美婦知道伺候人。這也就罷了,自己悄然離京之時,母后還下了一道死命令,要他必須親自帶人斬殺大驪斥候,這不是逼著自己走上絕路嗎?他其實並不看好空架子的朱熒王朝,內心深處,更想投靠兵強馬壯的大驪蠻子,如果他現在是坐龍椅的人,早就打開京城大門了,親手為那蘇高山牽馬入京,打仗有什麼好玩的,馬背上的廝殺,兩窩螞蟻較勁嗎?他倒是想要見識見識成千上萬練氣士的廝殺場面,那才是真正的神仙打架。

不過這次出門散心還算不錯,遇上了一位與活人無異的狐皮艷鬼。

年輕皇子樂開了懷。

對方三騎也已停下良久,就這麼與精騎對峙。

名為韓靖信的石毫國皇子,朝野上下,最聲名狼藉的一位皇室宗親,笑容漸濃。

有膽識,對方竟然始終沒有乖乖讓出道路。

不愧是擁有一位狐皮美人的山上修士,要麼是書簡湖那撥無法無天的野修,要麼是石毫國境內的譜牒仙師,年輕氣盛,可以理解。

只可惜荒郊野嶺的,身份可不管用。

於風雪夜殺人,韓靖信覺得極有感覺。前不久的那場追剿,太過小打小鬧,只是宰了一位秋初時分就已告老還鄉,然後離京南下,慢如烏龜挪步的御史台官員而已。要怪就怪他家的種不好,生不出一個模樣周正的女兒,也沒能迎娶一位稍稍入眼的女子,如此一來,可就沒有半點情分可講了。況且那老頭兒罵自己罵得那麼酣暢淋漓,連父皇母后都沒落下,一併被自己牽連了,白白讓他在士林當中得了鐵膽言官的美譽。這也就罷了,那老頭兒都不當官了,一路上還喜歡發牢騷,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不說,與一些個沒本事當官的士林名士,針砭時事。

韓靖信反正無所事事,所以打算當一回孝子,追馬趕上那支車隊,親手捅爛了老頭兒的肚子。聽了那麼多年牢騷,耳朵都起了繭子,他就是想要再親眼瞧瞧那傢伙的一肚子牢騷。只是他覺得自己還是宅心仁厚,見著了老傢伙在雪地里抱著肚子的模樣,實在可憐,便一刀砍下了老頭兒的腦袋,這會兒就懸掛在那位武道宗師的馬鞍一側。風雪歸程當中,那顆頭顱閉嘴無言,讓韓靖信竟是有些不習慣。

韓靖信一手把玩著一塊玉佩,取巧的山上物件而已,據說是雲霞山出產,屬於還算湊合的靈器,算不得真正的仙家法寶,就是握在手心,冬暖夏涼。韓靖信抬起空閑的那隻手,揮了揮,示意那三騎讓路。

那三騎果真緩緩陸續撥轉馬頭,讓出一條道路。

韓靖信樂了,天底下真有這麼天真的修士?

那邊。

馬篤宜輕聲提醒道:「陳先生,對方不像是走正道的官家人。」

陳平安點點頭,說了句讓馬篤宜和曾掖都有些不適應的言語,與今夜的刺骨風雪最是相宜。

「我知道對方不會罷休。咱們退讓一步,做做樣子,讓他們出手的時候,膽子更大一些。」

曾掖臉色僵硬,不知是被風雪凍僵了,還是被這句話嚇到了。

陳平安沒有去看那畏畏縮縮的高大少年,緩緩道:「本事不濟,死的就是我們兩個,馬篤宜最慘,只會生不如死。這都想不明白,以後就安心在山上修行,別走江湖。」

韓靖信抬手又做了個手勢,身後騎卒嫻熟地策馬而出,卻並未開始衝殺,只是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扇面阻滯陣型。

顯而易見。

先前示意三騎避讓,就是貓逗耗子的小把戲,是可有可無的一碟開胃小菜,真正的硬菜,不著急立即端上桌。

陳平安突然問道:「曾掖,如果我和馬篤宜今夜不在你身邊,只有你和蘇心齋兩人兩騎,面對這支騎軍,你該怎麼辦?」

曾掖只是稍稍思量,額頭便已經瞬間滲出汗水。

陳平安不再說話。

經歷過不幸之人,只要遇上了相似的事情,根本無須旁人說道理,早已心領神會。

一些道理就是如此不討喜,旁人說得再多,聽者只要未曾經歷過類似的遭遇,就很難感同身受,除非是災難臨頭。

從這個角度來說,聽不進某些道理的人,其實是幸運人。

可這些都沒什麼,真正讓陳平安越琢磨越悚然的一件事情,是他發現好像那些對世界滿懷惡意的人,比起心地良善的好人,好像更能夠吃了苦頭就死死記住,甚至是在更聰明的人身上吃了一點小虧,沒能享到一些本就不該屬於自己的福,就開始揣摩為人處世的道理,認認真真尋思著種種困境的破解之道,如何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四兩撥千斤,如何損人利己,如何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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