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雪宜哉石毫國

年底時分,都已經臨近大年三十了,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卻帶著一個名為曾掖的高大少年,開始了自己的第三次遊歷。

而且直接離開了書簡湖地界,過了石毫國南境關隘,一直往北而去。

這天,夜宿靈官廟。

化雪時分,尤為酷寒。一路上,要麼是官道上的道路泥濘,要麼是僻靜小路上的積雪深厚,踩在其中,沙沙作響。

而且根據書簡湖幾位地仙修士的推算,今年年末,書簡湖的廣袤地界還會有一場百年難遇的大雪,到時候除了書簡湖,還會波及石毫國在內的幾個朱熒王朝藩屬,幾個藩屬國恐怕就要遭罪了,書簡湖修士自然樂見其成。就是不知道入冬後的三場大雪,會不會無形中阻滯大驪鐵騎的馬蹄南下速度,給立國以來第一次採取堅壁清野策略的朱熒王朝,贏得更多的喘氣機會。

只是這些天下大勢,與山頭穩固的修士的日常生活,似乎關係不大,畢竟「天下」又有山上山下之分。

在靈官廟主殿內,曾掖去周邊拾取柴火,點燃了一堆篝火。

陳平安還是身穿一件厚實棉袍,跟在青峽島沒兩樣,只是不再背劍,而是以裴錢「開創」的刀劍錯樣式,將一把自製竹刀,一把購自池水城猿哭街的那把大仿渠黃劍,懸佩在腰間一側。

兩人吃著乾糧,幾無言語。此次遊歷,是曾掖生平第一次出遠門,所以比起沉默寡言的陳平安,少年心性的曾掖,難免有些雀躍,過個關隘,向石毫國邊境士卒遞交青峽島祖師堂頒發的譜牒,都能讓曾掖倍感新鮮,只是不敢流露出來,陳先生的心事重重,曾掖又不是瞎子,這點人情世故,曾掖還是有的。

陳平安吃過乾糧後,攤開一幅石毫國州郡堪輿圖。如今石毫國南方版圖還好,只有稀稀疏疏的大驪鐵騎斥候騎軍游弋其中,陳平安和曾掖就見到過兩次,但其實尚未被戰火波及的南部,也已經出現了亂世跡象,比如兩人身處的這座靈官廟,就是個例子。

這是一座久未修繕的老舊靈官廟,稍顯破敗。根據附近鄉民的解釋,掌管香火的老廟祝在今年入秋時分去世了,縣衙那邊本該選出個新廟祝,一般來說,只要人選身世清白,又有個譜牒在身的道士老爺幫忙簽字,州郡那邊都會點頭,這點芝麻小事,根本不用麻煩京城禮部。可是大驪蠻子一來,世道亂得很,就顧不上了,畢竟老百姓逃難,事後返籍回鄉,朝廷不會怪罪,可廟祝這種雞肋職務,卻跟縣令老爺差不多,擔著「守土有責」四個字,所以縣衙原本屬意的兩個人選,哪怕縣衙私底下明言,不用兩人自己花錢去跟縣中某位高高在上的譜牒道爺打點關係,他們依舊不願意上任。就這麼一拖再拖,估計等到已經圍住石毫國京城的大驪蠻子,騰出手來,再往南走,這座本就香火寥寥的靈官廟,明年的香火就算是徹底沒著落了。

亂世之中,老百姓自顧不暇,哪裡管得上入廟敬香一事。自己吃飽了,才好計較泥塑的神仙老爺吃不吃得飽,這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將那隻竹箱交予曾掖背負,裡邊擱放著跟青峽島密庫房賒賬得來的那件鬼道法寶,「下獄」閻王殿。

至於俞檜後來拜訪青峽島,主動賣與陳平安那座仿製琉璃閣的上乘靈器,則被陳平安暫時收在了咫尺物當中。十二間能夠溫養鬼將之流的屋舍,當下都住滿了魂魄相對飽滿完整的陰靈鬼魅,除了其中一間,其餘十一頭陰鬼,皆是生前中五境修為仍是死在炭雪手下的練氣士,戾氣相對較重,執念更深。

曾掖雖然修行資質平平,又性情魯鈍,卻是個手腳勤勉、眼裡有活的高大少年,離開書簡湖,這一路北上,曾掖沒少做事情。

不過陳平安也不是那種習慣錦衣玉食的譜牒仙師,並不需要曾掖服侍,所以像是師徒卻無師徒名分的兩人,一路上走得融洽自然。此次過關進入石毫國,需要拜訪四十個地方之多,涉及石毫國八州、二十餘郡。讓曾掖比較頭疼的是,其中半數地方位於石毫國北部,兵荒馬亂,說不定就要跟北方大驪蠻子打交道。曾掖自幼被帶往書簡湖,在茅月島長成少年,以前從未跟隨師門長輩出來遊歷,沒有嘗過「山上仙師」的滋味,對於朝廷和兵馬,還是帶有一絲先天畏懼。但轉念一想到陳先生是位神仙,曾掖就稍稍釋然。

曾掖的畏懼心理看似幼稚,但在陳平安看來,這才是對的,不然遇上了那支來自遙遠北方的陌生鐵騎,誤以為是東寶瓶洲中部版圖的那些尋常兵馬,一旦起了衝突,別說是曾掖這麼個下五境修士,就是一位在石毫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金丹地仙,說不定也會落個身死道消的下場。

關於此事,陳平安沒有刻意提醒曾掖,因為許多看似粗淺的道理,到底還是要親身經歷過,才能體會深刻,至少也該親耳聞親眼見。

曾掖開始以陳平安傳授的那門仙家秘術修行,認真地呼吸吐納。勤能補拙,越是一窮二白的野修出身,越能夠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機緣。

陳平安如今修心不易,修力一事,自然停滯不前,拳法、劍術與汲取靈氣的修道,三者皆是如此。

陳平安站起身,跨過門檻,來到靈官廟主殿外,微微皺眉。

有句流傳頗廣的村野老話,叫一人不住廟,兩人不看井。

老百姓未必真正懂得其中玄妙,可是修道之人,感觸會更深。

當一個人的心扉屋舍中,善念如樹倒猢猻散,雜念、惡念便魚貫而入,反之亦然。

推及寺廟、道觀這些原本香火興旺的場所,也差不多。原本是鬼怪敬畏的神祇坐鎮、規矩之地,一旦沒了香火,靈氣流散,更容易惹來鬼魅陰物的覬覦和窺探。

許多文人的讀書筆札,都記錄著一樁樁發生在殘破寺廟的精怪詭事,即是此理。

曾經在綵衣國和梳水國之間,陳平安就在破敗寺廟內遇到過一隻狐魅。

那一次,有相逢,也有離別。

陳平安低頭捧手,輕輕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霧氣,手心互搓取暖,想了想,去關上門,免得打攪到曾掖的修行。

曾掖心性純樸,但是在修道一途上,不夠堅韌,很容易分心岔神,如果淬鍊靈氣、溫養氣府一事,剛剛開了個頭就被打斷,就只得從頭再來,一兩次沒關係,次數多了,一旦形成一條曾掖自己都毫無察覺的心路軌跡,就是大麻煩。人之惰性、貪念等等,多是如此,看似悄然生髮,天經地義,實則在旁人眼中,早已有跡可循。

所以在曾掖修行的前期,陳平安就必須要多費心,照顧著點少年。

雖非師父,倒也挺像是一位護道人了。

想到這裡,陳平安啞然失笑。

陳平安非但沒有心情沉重,反而輕鬆幾分,大概是想起了些以往的開心事,以至於不知不覺之間,已是眉頭舒展,微笑道:「出來吧,我知道你們的存在。這座靈官殿雖然由於香火凋零,使得那金身法相分身之一,早已隱匿沉睡多年,靈官老爺那點僅剩神性,也不足以讓它現身庇護一地氣數,可是你們雙方無冤無仇,井水不犯河水,總好過莫名其妙就結仇吧?一旦遇上某位脾氣不太好的靈官老爺,拼著神性消耗,金身破碎,也會將你們打殺的。你們大可以在主殿外進食香火殘餘,相信身後這尊靈官老爺也未必就會動怒,陰陽之別,凡夫俗子往往喜陽厭陰,道家靈官卻未必如此。你們死而得存,本就是天意和機緣使然,所以你們可以在主殿之外四周徘徊,幫著自己維持一點靈光,但是主殿就不要進去了。」

陳平安說得耐心且仔細,因為許多死後戾氣、恨意或是執念凝聚不散的陰物鬼魅,渾渾噩噩,對於這個世界的認知,並不比生前為人之時更多,恐怕連曾掖這類下五境的山澤野修都不如。

在陳平安眼中,前殿後門附近,有數頭陰物藏在那邊,陰風陣陣,並不濃郁。如今正值嚴冬酷寒,陽氣稍足的老百姓,比如青壯男子,站在陳平安這個位置上,未必能夠清晰感受得到那些陰物散發出來的陰煞之氣,可若是本身陽氣孱弱、易招災厄的世人,說不定就會中招,陰氣侵體,很容易感染風寒,一病不起。鄉野土郎中的補氣藥物,未必管用,因為治標不治本,病人傷及了神魂,倒是一些神婆的那些招魂定神的土法子,說不定反而有效。

不知道是忌憚陳平安,還是道理講通了,那些陰物漸漸退去,放棄了進入靈官廟主殿的打算。

既然它們止步,陳平安就沒有多說多做什麼。

他們此行要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石毫國一個小山頭仙家。此處女子陰物現世,行走陽間,陳平安往往讓她們託身於曾掖,可她們若是覺得彆扭,也可以暫時寄身於陳平安手中一張出自清風城許氏的狐皮美人符紙,以姿容動人的符籙女子,白日藏在咫尺物或是陳平安袖中,在夜間則可以現身,就這樣跟隨陳平安和曾掖一起遠遊。

十二張狐皮美人符紙,如同客棧,如今都有人下榻其中,並且曾經都是石毫國人氏。一到夜幕時分,四下無人之處,陳平安就會拿出符紙,將她們棲身的符籙取出,不過需要消耗些雪花錢,不然符紙就會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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