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

穗山之外。

一位悄然而至的學宮大祭酒,依舊耐心等著答覆。

就連那尊金甲神人都有些於心不忍。

一個有希望成為文廟副教主的讀書人,就這麼給一個連神像都給砸了的老秀才晾著,已經大半個月了,這要是傳出去,光是浩然天下讀書人的口水,估摸著就能淹沒穗山。

穗山之巔。

對於文廟那邊的興師動眾,老秀才依舊渾然不當回事,每天就是在山頂這邊,推衍形勢,發發牢騷,欣賞碑文,指點江山,逛盪來逛盪去。用穗山大神的話說,老秀才就像一隻找不著屎吃的老蒼蠅。老秀才非但不惱,反而一巴掌拍在山嶽神祇的金甲上邊,開心道:「這話帶勁,以後我見著了老頭子,就說這是你對那些文廟陪祀賢人的蓋棺論定。」

穗山大神臉色冷漠:「你敢這麼說,以後你就別想再來穗山。」

老秀才趕緊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幫著穗山大神擦拭了一下金甲,笑道:「玩笑都聽不出來,一點都不風趣。」

這位中土神洲公認脾氣最差的金甲神人,紋絲不動,雙手拄劍,眺望穗山轄境之外的邊境,竟是對老秀才這種舉動習以為常了,由此可見,這麼多年來,他在老秀才這裡吃了多少苦頭,可謂飽受蹂躪,不然不至於如此麻木。

老秀才一手撓著後腦勺,站在金甲神人身邊,道:「當先生的,你永遠不知道自己說過的哪句話,講過的哪個道理,做過的哪件事情,會真正被學生弟子一輩子銘記在心。如果是一個真正以『為天下蒼生授業解惑』自居的讀書人,其實心底會很惶恐的,我這麼多年來,就一直處於這種巨大的恐懼當中,不能自拔,最後落得個心灰意冷。因為我發現自己的弟子當中,總有這樣那樣的瑕疵,極有可能都是我造成的。」

金甲神人冷笑道:「原來不只是庸人自擾。」

老秀才跳腳罵道:「我警告你啊,別仗著我們關係好,你就可以學那些假的讀書人,陰陽怪氣地說話,你難道不知道我最恨這點?我忍你好幾百年了,你再不改改這個臭脾氣,我以後就真不挪窩了,就待在這裡每天噁心你。」

金甲神人呵呵笑道:「我怕死了。」

老秀才嘀咕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金甲神人問道:「按照你的推衍結果,崔瀺在東寶瓶洲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最後又處心積慮算計那個孩子,除了想要將崔東山拔河到自己身邊之外,是不是還有更大的陰謀?」

老秀才笑眯眯道:「我這等知天知地知道的頭等聰明人,當然曉得崔瀺的真正追求,可我偏不說。」

金甲神人點頭道:「那我求你別說了。」

老秀才嘆息一聲,輕輕一揪,從頭上揪下一根頭髮,遞了過去。

金甲神人皺眉問道:「作甚?」

老秀才板著臉道:「你這麼不好學的榆木疙瘩,拿著這根頭髮去上吊算了。」

金甲神人笑了笑,道:「你想要給自己找個台階下,想惹惱我,然後讓我一劍把你劈出穗山地界,好去見那個大祭酒?不好意思,沒這樣的好事情。」

老秀才嘖嘖道:「你還真不傻。」

金甲神人被遮掩在面甲之後的神色,突然凝重起來,道:「你推衍的幾件大事,還是混沌不明?」

老秀才收斂笑意,道:「很麻煩。那座古老關隘,如果是我親自出馬,有些用,但是極其之慢,遠水救不了近火。所以穗山邊境上那位學宮大祭酒,我不太好意思見他。最大的麻煩,是這次蠻荒天下來真的了,那邊出了好幾個彷彿是應運而生的大天才,當初劍氣長城那場比試,不過是那幾個年輕傢伙的牛刀小試而已,就已經是相當了不得的大手筆了。所以我才要去南婆娑洲找一找那個迂腐傢伙,提醒他別一個不小心死翹翹了,還要給人罵上千百年。」

金甲神人正要開口,老秀才搖頭道:「天機不可泄露。中土陸氏這一脈的陰陽家,我已經完全信不過,就只差沒有把他們的所有推算結果,反過來聽了。」

金甲神人說道:「白澤那邊,禮記學宮的大祭酒,碰了一鼻子灰。海外島嶼那邊,亞聖一脈的大祭酒,更慘,聽說連人都沒見著。最後這位,不一樣吃了閉門羹?三大學宮三位大祭酒,都這麼運氣不好,怎麼,你們儒家已經混到這個分上了?曾經的盟友和自家人,一個個都選擇了袖手旁觀,坐看山河崩塌?」

老秀才哀嘆一聲,揪著鬍鬚道:「天曉得老頭子和禮聖到底是怎麼想的。」

金甲神人譏笑道:「你不是自詡為聰明人嗎?」

老秀才搖搖頭,一本正經道:「真正的大事,從不靠聰明。靠……傻。」

金甲神人沒好氣道:「就這麼句廢話,天底下的對錯和道理,都讓你佔了。」

老秀才還是搖頭,道:「錯啦,這可不是一句模稜兩可的廢話。你不懂,不是你不聰明,而是因為你不在人間,只站在山巔,世上的悲歡離合,跟你有關係嗎?有點,但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這就導致你很難真正去設身處地,想一想小事情。可是你要知道,天底下那麼多人,一件件小事情累積起來,即使一百座穗山加起來,都沒它高。試問,如果到頭來,風雨驟至,我們才發現那座儒家一代代先賢為天下蒼生傾力打造、用來遮風避雨的房子,瞧著很大,很穩固,其實卻是一座空中樓閣,說倒就倒了,到時候住在裡邊的老百姓怎麼辦?退一步說,我們儒家文脈堅韌,真可以破而後立,建造一座新的、更大的、更牢固的茅屋,可被倒塌屋舍壓死的那麼多老百姓,那麼多的流離失所,那麼多的人生苦難,怎麼算?難道要靠佛家學問來安慰自己?反正我做不到。」

金甲神人搖頭道:「別問我。」

老秀才跺了跺腳,舉目遠望,道:「每個讀書人,走到了高位上,就該好好想一想良心是何物了。」

老秀才喃喃道:「倉廩實而知禮節,這麼好的話,你們怎麼就不聽呢?難道就這麼年復一年,被道祖那個老傢伙再笑話我們儒家一萬年嗎?」

金甲神人旁聽過那兩次三教辯論,關於老秀才的這番話,其實是一場驚世駭俗的爭辯,他即使算是老秀才的朋友,也覺得無論如何都吵不贏,可最後老秀才硬是說服了其餘兩教的佛子道子。那場包羅萬象的辯論中,又有過一場關於「大道廢,有仁義」的爭論,白玉京某位道子以此與老秀才論道,實在是驚險萬分,結果老秀才不但吵贏了那位驚才絕艷的道子,順帶著連一旁暫時觀戰的佛子,都給說服了。

老秀才吵贏之後,浩然天下所有道門,固有的藏書,都要以硃筆親自抹掉道祖所撰文章的其中一句話!並且此後只要是浩然天下的版刻道書,都要刪掉這句話以及相關篇章。那句話就是「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三教之爭,可不是三個天才坐在神壇高位上動動嘴皮子而已,它對於三座天下,影響巨大,無比深遠,並且休戚相關。

金甲神人察覺到身邊這個老秀才極其罕見的失落,便動了惻隱之心,找了個相對輕鬆的話題:「齊靜春真沒有後手?陳平安可是他幫你挑選的閉關弟子。」

老秀才搖搖頭道:「插手幫助小平安破開此局,就落了下乘,齊靜春不會這麼做的,那等於一開始就輸給了崔瀺。」

金甲神人搖搖頭,無奈道:「人心如此拖泥帶水,才有了你們的修道。為何齊靜春還要自尋煩惱?」

老秀才突然笑了,晃動雙袖,負手而立,道:「所以你們這些神祇,永遠不知道為何人間明明如此泥濘不堪,又偏偏如此風景壯闊,只要人一抬頭,就能夠看到,也許絕大多數人也就是看一眼而已,低頭繼續做事,可終究會讓一小撮人心神往之,坐而論道,起而行之!」

老秀才猛然間抬起手臂,高高指向天幕,道:「我俯瞰人間,我善待人間!」

沉默片刻。

金甲神人說道:「你嘴裡的那位……老頭子,應該聽不到你這番豪言壯語。」

老秀才懊惱跺腳,氣呼呼道:「白瞎了我這份慷慨激昂的飽滿情緒!」

池水城那范氏高樓,已是人去樓空。

這座池水城最為巍峨的閣樓,本是范氏引以為傲的觀景樓,客人登門,此處必然是首選。只是如今范氏不但將這座樓圈禁起來,任何人都不得踏足,而且竟然有些閉門謝客的意思,現在此處門可羅雀,門外街上,再無車水馬龍的盛況。

范彥今天就站在樓下,作為范氏高樓真正的主人,如果是以前,既然是他親自頒布的禁令,當然可以不守規矩,登自家樓欣賞湖景,天經地義。

但是范彥不敢。

這個騙過了幾乎所有書簡湖人的池水城「傻子少城主」,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就像心鏡上邊,被人用刀子刻畫得亂七八糟,一想到那把刀子,尤其是手持刻刀的那個人,他就頭疼欲裂。

在崔東山離開池水城的那一天。

當時書簡湖還尚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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