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雪

這天夕陽西下,天邊掛滿了金燦燦的鯉魚斑,就像一條碩大的金色鯉魚游弋於天幕,人間不得見其全身。

青峽島釣魚房主事,一個資歷極老的龍門境修士,親自帶著一個怯懦少年下船登岸,一起走向山門。

青峽島釣魚房的練氣士,類似大驪王朝的粘桿郎,老修士名為章靨,一個很脂粉氣的古怪名字,卻是截江真君劉志茂的真正心腹。章靨是最早追隨劉志茂的修士,沒有之一,那個時候劉志茂還只是個觀海境野修,章靨卻是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出身,並且當時就已經是觀海境,這裡邊的故事,青峽島老一輩人,能夠說上好幾頓酒。

少年名為曾掖,是茅月島剛發掘出來的一棵好苗子,天生適宜鬼道修行,不過好資質在書簡湖並不意味著就能有好前程。如果沒有青峽島釣魚房的橫插一腳,少年曾掖會被島主用來飼養蠱靈和培育鬼胎,少年早期境界攀升一定會一日千里,彷彿真是茅月島傾力栽培的天之驕子,事實上,當曾掖躋身中五境的那一天,就會被剖魂剮魄,到時候,少年就會知道什麼叫人有旦夕禍福了。

章靨是一個性情寡淡的修士,其實不太喜歡與誰絮叨,便是在劉志茂那邊,他同樣言語不多,只是事關重大,他不得不再次提醒道:「曾掖,我們那個供奉陳先生,他的諸多事迹,你多少也聽過,是個很厲害的大人物。他如今就住在山門口附近,等下你見著了陳先生,不用故意替我和青峽島說好話,一切照實說。在茅月島,你自己也親耳聽到你師父與祖師與我坦白的謀劃,所以你這條小命,歸根結底,其實算是陳先生救下來的。再者,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是不是才出龍潭,又入虎穴?不妨與你直說了,這個陳先生,肯定不會害你。你在茅月島,只會死相凄慘,到了我們青峽島,卻是真正的修道機緣。說實話,連我都要羨慕你,在仙家洞府,就算是那些個祖師堂嫡傳的譜牒仙師,都不會有你這樣的好運氣。」

曾掖性情軟弱,在茅月島那邊嚇破了膽,也被師父傷透了心,這會兒還是有些失魂落魄,只是不斷點頭,想著情況再壞也壞不過茅月島。

章靨沉默片刻,緩緩道:「只是飛黃騰達之後,也別太忘本,終究是我們青峽島把你從火坑裡拽出來的,以後不管跟著那個陳先生在哪裡享福,還是要想一想青峽島的這份救命恩情。曾掖,你覺得呢?」

曾掖咽了口唾沫:「曉得了,我絕不會忘記神仙老爺你的大恩大德。」

章靨笑了笑:「這些話,我只聽你說一次,以後放在心裡就是了,別總掛在嘴上,說著說著,就跟一壇酒似的,今天一口,明天一嘴,很快就會見底,心裡就不當回事了。」

曾掖只是一個當年被師父從石毫國市井帶回茅月島的孤兒,他師父眼拙,只看出了一點端倪,倒是茅月島的龍門境祖師爺慧眼獨具,一眼相中了曾掖的稀奇根骨,打算以邪門的鬼道秘法,掏空曾掖的根骨元氣,養出兩三個中五境的陰靈鬼魅。茅月島老祖之前在曾掖面前坦言,若是自家有青峽島的底蘊,倒也不會如此涸澤而漁,說不得曾掖就會成長為茅月島第一個金丹境地仙,委實是沒那麼多神仙錢可以糟蹋。曾掖自然聽得背脊發寒透心涼。

該說的該做的,都差不多了,章靨領著曾掖來到門外,輕輕敲門:「陳先生,那個合適人選,給你帶來了。」

曾掖驟然間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惶恐,如被潮水淹沒,兩腿發軟。就像那個老神仙說的,他怎麼會不怕是從一個火坑跳入另外一個油鍋?然後少年曾掖生平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叫陳平安的男人。

屋門被打開,曾掖雖然才十四歲,但是身材高大,已經不輸青壯男子,所以無需仰視,就能看清楚那個男人的面容。那人穿了一件厚實的青色棉袍,頭頂別有一根白玉簪子,身材修長,面容消瘦。既不像章靨這樣的老神仙,也不像呂採桑、元袁那樣的貴公子。

然後那人微笑道:「你好,我叫陳平安,你呢?」

曾掖想要說話,但是整個人身體緊繃,四肢僵硬,嘴唇微動,愣是沒能說出半個字來。

章靨有些無奈,只得代替這個獃頭鵝回答陳平安的問題:「陳先生,他叫曾掖,掖庭的掖,是我從茅月島揪出來的一個可憐蟲,符合陳先生的要求,資質根骨天生適宜鬼道修行,是陰物附身和鬼魅棲息的首選,雙方一同行走陽間,非但不會損耗少年本元,反而能夠助長修行。」

陳平安點了點頭,然後對曾掖笑道:「我略通一種旁門稱斤法,你只需要站好,我試試看你的骨氣有多重。」

曾掖待在原地,毫無反應,陳平安就遲遲沒有動手。

章靨輕輕一拍曾掖,笑道:「已經話都不會說了,如今連點個頭都不會啦?」

曾掖給章靨這一拍,整個人終於還魂,使勁點頭。

陳平安抓住曾掖肩頭,輕輕提起,曾掖腳尖踮起,卻沒有離地。

陳平安鬆手後,點頭道:「不是特別沉,今後我會注意留心你的魂魄跡象,只要稍有不對,就不會讓你強撐著。」

曾掖還是不說話,是不敢說,也不知道說什麼,就像又丟了魂魄。

畢竟在那座陰氣森森的茅月島,在被老祖相中根骨之前,他就被那幫門內弟子欺負慣了。對於章靨這樣高高在上的青峽島老神仙,以及比老神仙好像還要更了不得的年輕神仙,沒讓人攙扶著,就已經是曾掖最大的努力了。

章靨無奈道:「陳先生,這少年的性情,是不是過於差了點?不然我再去書簡湖周邊找找?」

陳平安其實一直在留心曾掖的臉色與眼神,搖頭笑道:「沒關係,我覺得挺不錯的。」

章靨鬆了口氣,算是交差了。

茅月島那邊沒敢獅子大開口,卻也不會白送。這就是書簡湖的不成文規矩。要麼青峽島打上門去,直接搶人,連同茅月島一起吞併了,別說是一個曾掖,茅月島所有的人和財物,都可以白拿白得,可既然青峽島選擇了和氣生財,就得有做買賣的樣子,所以章靨在茅月島開出一個還算公道的價格後,沒有討價還價,就給了那筆神仙錢。

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問道:「茅月島那邊開了什麼價?」

章靨猶豫了一下,緩緩道:「按照茅月島祖師的說法,保守點,一個曾掖最終可以養育出鬼胎、陰靈各一,二十年內,至少相當於兩個洞府境修士,再拋開將曾掖栽培到中五境的成本,所以茅月島開價十枚穀雨錢。」

陳平安想了想:「到了我這邊,還得加上章老先生與青峽島釣魚房的所有耗費,那就當十五枚穀雨錢算,先記在青峽島賬上,回頭我與其他開銷,一併支付。」

章靨點頭道:「沒問題。」

自家那個混世魔王顧璨也好,黃鸝島呂採桑、鼓鳴島元袁也罷,現在這撥最拔尖的年輕後生,都與老一輩書簡湖野修大不相同了,人人以破壞老規矩為樂,以此作為聚攏人心的養望之本。章靨不敢說他們就一定是錯,畢竟這些小崽子,他見著了都要笑臉相向,可到底心裡頭是不舒服的。只是如今什麼規矩都不講的年輕人,好像反而混得更好,這讓章靨這種書簡湖老人有些無奈。

所以陳平安這等作為,讓章靨心生一絲好感。不然以此人在書簡湖積攢出來的威望,硬是一枚雪花錢都不掏,他章靨和青峽島不一樣得捏著鼻子認了?不過這點好感,不頂用就是了。

章靨一想到這些,就更加煩悶,總覺得哪裡不對,又想不出個所以然。

書簡湖就是這樣了。

他一個大道無望的龍門境修士,結丹已經徹底不用奢望,劉志茂私底下已經做了所有該做的事情,仁至義盡。在人人奮發、朝氣勃勃的書簡湖,章靨無異於風燭殘年的市井老人,而且相比後者,練氣士對於自己的身軀腐朽、魂魄凋零,擁有更加敏銳的感知,那種彷彿一寸一寸深埋入土的垂死之感,如果不是章靨還算心寬,性情並不偏激,不然早就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舉動了,反正在為惡無忌、行善找死的書簡湖,多的是發泄的法子。

少年曾掖就這麼在青峽島住下了,就住在陳平安隔壁屋子裡。

茅月島少年曾掖關上門,坐在床邊,只覺得恍若隔世。

他一宿沒睡踏實,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去,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睜開眼後,看著極為陌生的住處,一臉茫然,好不容易才記起自己如今不是茅月島修士了,思來想去,不斷給自己鼓氣壯膽,結果剛剛走出屋子,就看到一個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傢伙坐在隔壁門口,在小竹椅上嗑著瓜子,正轉頭望向他。曾掖差點沒嚇得掉頭跑回屋子躲進被子。

顧璨問道:「你就是曾掖?從茅月島那邊過來的?」

曾掖額頭已經沁出汗水。

這個小魔頭在書簡湖,掀起了一場場腥風血雨。雖然沒有親眼見過本人,只在柳絮島邸報上看到過顧璨的容貌,可是那些邸報上的內容,以及茅月島修士提及顧璨的那種神態語氣,都讓曾掖記憶猶新。原本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顧璨,曾掖也不希望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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